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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O 帝心

    二oo  帝心

    辰旦稍一沉吟,道:“这是自然。  ”辰旦本想说,朕曾赐你的那块免死金牌,朕会再重新授予你,作为“如朕亲临”的信物,莫敢不从。忽然想起什么,辰旦站起身,在室内反复踱步,似有重大事件委决不下。

    星子见辰旦阴沉着脸,眉头紧锁,如一只陀螺般团团打转,绕着青云阁四方,走了一圈又一圈。星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难道自己的这一要求竟让皇帝如此难受么?难怪不得,当时皇帝明知风险甚大,仍坚持要率百万大军御驾亲征,怕是任换了谁挂帅领兵,皇帝都不能放心!唯恐别人夺了他的兵权,覆了他的天下!如果皇帝不愿让我大权独揽,刻意掣肘,我纵有三头六臂,通天本领,这差事也接不下来了!

    辰旦转了半天,晃得星子眼睛都花了,索性闭了眼养神。良久,辰旦停于窗前,推开雕花窗棂,倚望着那庭院中的洁白繁花,如一团团明丽云霞,午后灿烂的阳光直射下来,令人头晕目眩。

    片刻后,辰旦深深地吸一口气,拉上厚厚的窗帘,复回到星子榻前坐下,又停了一会,方斟酌着开口道:“丹儿,朕有了一个主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辰旦极少用这种商量的口气与星子说话,星子一愣,睁开眼见辰旦一脸肃穆,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陛下有何吩咐?”

    辰旦神情凝重,剑眉紧蹙:“朕寻思,你既然还有十来日才能出发,不如在这期间,朕即明确了你的嫡子身份,下诏册立储君,再以储君之尊拜你为主帅,统领三军。定下这桩大事,于军中朝中,都有了交代,也无人再敢有异议,正是有利无弊,恰逢其时。”

    “啊?”星子万不料辰旦转了半天,琢磨出的是这主意。竟要即刻立我为太子?是对我的信任还是想以此牢牢拴住我,或是另有用意?星子一时方寸大乱,口不择言地道:“事关重大,时间紧迫,万万不可!”

    辰旦笑一笑:“你不用操心,照旧安心养伤便是。朕自会安排人去准备诸般事宜,仪式可以从简,但名分须尽早定下来。”

    星子脑中一片混乱,无力地坚持着:“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草率而行,还请陛下三思!”虽如此说,料得父皇既已深思熟虑,话一出口,怕不会收回成命,但他既乾纲独断,又何必征询我的意见?是刻意来向我示恩么?

    辰旦一把握住星子的手,星子缩了缩,却并未用力从他掌中挣开。辰旦醇厚的声音略带磁性,恢复了素日的镇定自若:“朕此举,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朕本与你约好,待你凯旋归来,朕便昭告天下,恢复你的嫡长子身份,立你为储。但既然此事已定,朕想明白了,晚立不如早立,以免夜长梦多,再横生变故。更要紧的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时立你为储,既可稳定军心,又可稳定朝纲。为大局计,正该如此。丹儿,你向来聪明睿智,其中的道理不用朕多言。”

    辰旦言罢,星子垂眸陷入了沉思。“稳定军心”,父皇即使封我为主帅,再赐予尚方宝剑,但以我这病病歪歪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三军上下怕也有许多人不服。虽然当初与突厥媾和,指挥大军撤退,我曾擅自主持了数日军中事务,当时事出紧急,群龙无首,我矫诏以令,莫敢不从。但我终究本是侍卫身份,军中资历甚浅,一跃而成主帅,不免会让人认为是父皇徇私破格。从前便有许多风言风语,说我妖媚惑主,这样一来更不知传得如何了。毁誉倒在其次,军心士气更难振作,名不正言不顺,我如何整顿军纪?若是正式立储,当然可让诸多异议烟消云散。

    “稳定朝纲”?辰旦虽从未明言,星子也隐隐猜到,如今国中局势不稳,而辰旦又抱恙多日,缠绵病榻,竟至难以视事。辰旦久无子嗣,国无根本,到了此关键时刻,自然不免有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动。前次我曾提出,要将拱卫上京的十数万军队尽数调往永定河前线,皇帝便犹豫不决,怕也是因此缘故。如果京内空虚,有人趁机起事,或挟天子以令诸侯,或干脆取而代之,怕才是皇帝所最为忌惮之事吧!而一旦立我为储,我又亲率了大军在外,若有人要生事,怎能越得过我去?如此,上京就算空城,也无人敢轻举妄动,父皇即可无忧。如此说来,父皇还真是信任我胜过他人了!

    星子本是聪明过人,一点就透,片刻便将辰旦的用意猜得**不离十。当即立储,果然是一举两得,不,一举三得,由此,父皇表明他对我的全心信任。他酷刑折磨、密谋陷害,我尚且愿效死以报;他信任我,将身家性命交到我手上,我又怎会弃他不顾?这是父皇的破釜沉舟之举,也是他险中求胜之虑,到底是好计策啊!

    但是,我若被立为了太子,事成之后怎样脱身?我还能毫无牵挂地决然离开么?我不需要给天下给父皇一个交代么?何况,我以什么面目去见箫尺大哥呢?与大哥一别经年,再聚首时,我已成了当朝的太子,与他兵戈相见,情何以堪?

    星子头痛欲裂,黏黏的汗水顺着后背浸过透骨钉的伤口,漫开难以言喻的痛楚,口中不觉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听得星子呼痛,辰旦不由着了慌,前几日刚受了刑动弹不得之时,也未听他呻吟半声,难道现今伤势竟恶化了?阿宝骗了朕?辰旦忙扶住星子,关切的问话冲口而出:“怎么了?痛得很么?”

    星子半躺在辰旦怀中,听他问话,虽是痛得神魂难定,仍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时至今日,皇帝竟还有脸问出这种话来!星子斜睨了双眼望着辰旦,眸中蒙了一层浅蓝色的水气,似笼在薄薄的烟雾之中,唇边笑意如波轻漾,带了三分揶揄,声音低如耳语:“痛?……陛下,你知道……有多痛么?”

    有多痛?辰旦似被火烧了一下,霎时面红过耳,无言以对。大口大口的鲜血从星子口中喷出,历历在目,似暮春时节一丛丛盛放的杜鹃花,鲜艳夺目的颜色比火焰更热烈,无情地烙过辰旦的心口。痛!当真是锥心刺骨的痛!辰旦本能地以手抚胸,竟感觉到身躯微微的颤抖。辰旦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默默地将星子揽在怀中。

    星子奋力挣脱了,倚着靠枕,神情疲惫而厌倦:“陛下,臣伤重未愈,体力不支,失仪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辰旦讪讪地松手,神情落寞地望着星子:“朕方才所言之事……”

    星子有些不耐,本想随口打发,你不是皇帝么,你不是最喜欢独断专行么,下一道圣旨不就够了?何必与我多说?但听辰旦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口气,到底狠不下心来,以手掩口,轻咳了两声:“臣累了,臣得好好想想,一时想不清楚,陛下先请回吧!”

    辰旦叹口气,不再勉强:“那……朕明日再来看你。”

    辰旦走后,星子趴在硬邦邦的玉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子扬来为他换了外伤的药。用晚膳时,星子虽全无胃口,仍被子扬拖起来,逼着喝了一碗莲子粥,又捧来一碗新煎的汤药。

    星子忽闷闷地开口:“皇帝打算近日立我为太子。”

    “啊?”子扬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摔倒地上去,药汤泼出了大半。子扬放下药碗,深深一揖到地,躬身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行十万八千里,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抵达了西天,修成了正果,得偿了夙愿!实乃普天同庆、大快人心、喜闻乐见、奔走相告之万千之大喜啊!”

    星子苦着脸叫了声“哥!我不是……”复想,我的心意他岂能不知?故意嘲笑我便是他最大的乐子,遂面带嗔意,转过头去不理他。

    “怎么?臣说的不对么?”子扬突然改口称“臣”,复戏谑笑道,“不管殿下打的什么主意。殿下此番离京,犹如风寒易水的入秦壮士。若能捞一个皇太子的头衔陪葬,就算死了,也不枉此生了!”

    星子暗想,子扬尚不清楚我与箫尺大哥的渊源,就他看来,让我以这种样子去剿匪平叛,无疑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我并不是想去找死,我也有我的思量……星子正待要解释几句,听子扬又笑道:“殿下也不用纠结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既走到了这一步,干嘛又往外推呢?岂不是做作矫情?”

    星子听得一头雾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都是哪跟哪啊?反唇相讥道:“哥,你这样迫不及待,怂恿我去跳火坑,是指望捞着什么好处啊?”

    子扬倒不讳言,嘻嘻一笑:“那是当然。殿下,你以为我跟着你是因为有受罪吃苦的爱好么?臣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分得一杯羹呢!”

    星子被他逗得笑了:“那不知是想分什么羹呢?”暗道,子扬算是被我彻底拖下了水,我要怎样才能补偿他呢?历来每一个想当皇帝的人,身边都有一帮谋臣死士,将宝压在他身上而奋不顾身,甚至不惜赔上一切。只因一旦大功告成,便可共享荣华富贵。可我不想当皇帝,能拿什么给子扬啊?

    “嘿嘿”,子扬朝四周望了望,“托殿下的福,两年来臣跟着殿下,一路从地牢搬到了这里。据说此地还是当今曾经盘亘之地,臣真是与有荣焉。过几日,臣又可以跟着殿下到东宫里去逛逛,外臣难得有此殊荣,臣也算是风光无限、三生有幸了。”

    原来又被子扬耍了,星子想笑,心情却不能轻松,就算他无所求,但我让他担了这么多风险,操了这么多心,到底是有负于他……提起东宫,星子忽想起前些天,细雨纷飞的黄昏,被子扬抱着去觐见辰旦时,曾于蒙蒙暮色中,金碧辉煌里,瞥见承嗣宫的一角,那便是历代太子的东宫了。自父皇即位以来,便荒废至今。而上一任太子的命运……尘封在历史灰烬中的纷扰故事已锁在紧闭的宫门之后,而那宫门不日会重新开启,再演上新的一幕么?星子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难道真的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星子的心情复转为郁郁,便说累了,以手枕头,趴着昏昏睡去。

    星子是在剧痛之中醒来的,估摸着已近子夜。入钉后的前三日,剧痛犹如巨大的天灵魔掌,撕裂了每一寸光阴,白日与夜晚,从清晨到黄昏,都是一样难熬。三日之后,痛楚渐消,但每个午夜仍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鬼门关。星子尚未清醒时,无意识中发出了几声呻吟,待得睁眼,却见一双眼睛正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星子冷汗如注,咬牙压下呼痛,故作轻松地对子扬道:“哥,你休息吧,我一会就好了。”这几日子扬仍是日夜守着星子,衣不解带,夜不安枕,若困了便靠墙打个盹。星子怕他担心,只要清醒着,再痛苦煎熬也不会出声呻吟。

    子扬冷笑:“一会儿便好了?我看殿下是很享受这子夜的**滋味,恋恋不舍呢!”星子和子扬武学造诣皆非寻常,自然都知道钉入透骨钉后,一日不除,每夜的煎熬就不会有一日停歇。星子想着从此不能安睡,日复一日皆要受此折磨,亦不禁生出一阵阵惧意。

    子扬一眨不眨地瞪着星子,静静地于榻前站了一会,见星子浑身颤抖不停,嘴唇已咬得满是鲜血,愈发不悦:“你何必做出这副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的样子来给我看?在那边偏殿书房时,是谁一天到晚没事大呼小叫地折腾我?”

    星子挣扎着唤了一声:“哥!”讨好地拉了拉他的衣摆。

    子扬毫不客气地打掉他的手,转身便走:“我去找阿宝。”

    “哥!不要!”星子闻言吃惊,忙朝子扬扑去,欲将他拦下,却扑了个空。星子收势不住,咕咚从床上滚下了地。

    子扬回头,一把将星子拎起,掷回床上。剧痛之中,星子到底忍不住哼了一声。子扬见他狼狈形状,想起他从前的英武神气,胸中便如堵了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星子喘息道:“他是奉旨行事,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子扬呵呵一笑,“他不就是怕死么?我去找他来给你取钉,他若不愿,我便结果了他,让他知道怕死的下场!”

    星子大吃一惊,汗水滚滚而下:“哥!你疯了?他死了不打紧,你怎么办?”

    “我?你还知道我?”子扬不假辞色,“你以为,我跟着你,能指望善终么?”

    星子闭一闭眼,无力地道:“可哥哥,你还有妻儿老小……还有我,你杀了阿宝,我的透骨钉仍取不出来。你若再死了,我就得这样夜夜受苦,再没有一个人陪着我……哥,你真的忍心么?”

    子扬恨恨地道:“自作孽,不可活。是你求仁得仁,我为什么要一直陪着你?管我什么事?”

    这回星子却顶了回去:“自作孽,不可活。不必说我,你也是如此。”

    “是。”子扬叹口气,“所以你也不用管我。我不去找阿宝,我去找皇帝!让他给你个痛快!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软刀子割肉算什么?”

    “不!”星子坚定地摇了摇头,“哥,你别这样做,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死。我会好好地活着,你也会。你不要一时冲动。这点苦我还受得了,也不会忍受太长。”

    子扬呵呵一笑:“殿下以为,等你当上了太子,便会苦尽甘来么?”

    “我没有那么幼稚,”星子不管子扬的讽刺,认真地道,“我并不寄望皇帝给我什么承诺,能保我一生。但我知道,努力不会白费,于你,于我。天总会亮的,哥,我说过,要护你平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们已经历了这么多,为什么要逞一时之快放弃啊?哥,相信我一次,好么?”

    子扬闻言,沉默了良久,一言不发地转身退下,自去靠着墙角闭目养神。星子松了口气,提着的一颗心刚放下,背心脏腑的剧痛即铺天盖地而来。

    待到透骨钉的发作终于过去,星子微微合眸,默然道,大哥,我的大师兄,如果你知道了我今日的处境,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呢?如果我当了主帅与你决战,你会怎么想?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原谅我?我已不在乎父皇对我做什么,他终究是有求于我的。可是,大哥,我所有的希望都唯在你身上,大哥,你会怎样对我?……大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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