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 偕行
星子离开宿营地，先是策马缓行，暗中观察周遭动静。 他内力失了大半，听力远不及从前敏锐，而料得父皇定然会在营中安插钉子，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得不愈发小心谨慎。子扬见状，亦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凝神观察。
是夜月明星稀，蓝黑色的天空中只若有若无地漂浮着几缕絮状的白云，正值盛夏，草木葱茏，不比塞外高原，衰草黄天，一览无遗。宿营地虽是在一片开阔之地，视线仍颇有阻隔。星子如散步般绕着圈子走了数里，确信无人尾随，方扬鞭驰骋。他坐下的乘风乃千里宝马，不一会儿就将子扬抛在身后，星子便停下来等他。一人一骑，一前一后，沉默着赶路，唯有劲风刮过耳边。如是三番，离营已有数十里。
星子停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一条小溪从山间奔涌而出，于月下泛着洁白的浪花，潺潺的水声如夏夜里的动听歌谣，勾起一些儿时的记忆。星子跳下马，放了乘风去溪边吃草。子扬随后赶到，见星子抱膝坐在溪边，也便下马，于他两尺外坐下。
星子思忖，卓娅固然轻功卓绝，但她终究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又没有追风擘电的宝马，要在暗中徒步赶上自己，定仍需要一段时间。不如趁此等待之机，先与子扬摊牌。星子望着脚下的溪流，倒映着林梢透下的稀疏月光，如晶莹碎钻洒落水面，记起前日在承嗣宫与子扬一同赏月饮酒的情形，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星子沉默，子扬也不催他，只百无聊赖地将岸边的小石头一枚接一枚地踢入水中，发出叮咚叮咚的清脆声音。过了一阵，星子终于开口道：“哥，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许多事我一直瞒着你，是我对不住你，但我确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从前你若知道了真相，怕是会给你带来天大的麻烦。但到现在，既然已离了上京，我也没太多顾忌了。”
星子略停了停，又道：“哥，你一定会心存疑虑，我既然是皇帝陛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却为何会自幼流落民间，最后还要靠滴血认亲方能承嗣归宗？而陛下只有我一个亲生儿子，却为何对我苛酷非常，尤其是西征归来后，不但屡加折磨，让我生不如死，甚至欲置我死地而后快，哪怕我救了他很多次？但为什么他又会突然改了主意，执意要我南下平叛？而我在西域又曾做了些什么？为何恰好拦下了西突厥的刺客？”
子扬静静地听他说完，笑着耸耸肩：“臣一介莽夫，殿下有话便直说，哪来这么多虚文？你抛出这么多问题，是有兴致与臣玩猜谜游戏么？还是要当说书先生卖些关子，好多得几文钱？”
星子吸气咬牙，将心一横，解下腰间的启明剑，双手递给子扬：“哥，你先看看这柄剑！”
子扬被他郑重其事的神色所感染，不由也敛了笑容，纳闷中双手接过宝剑，缓缓地抽出剑柄，夺目的蓝色光芒晃得他睁不开眼。子扬铛的一声还剑入鞘，到底是变了脸色，失声道：“是你？”
星子收回宝剑，点点头，清楚地答道：“是我！”
子扬整个人当场石化，定定地望着星子，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谁能忘记，那一道黑色身影伴着耀眼蓝光从天而降，傲视天下，岿然不动，百万大军在他一人一剑面前犹如蚍蜉撼树。不是不曾猜想过，那面具后到底是谁？子扬扪心自问，有没有过一时的怀疑？但终究不敢相信，那天神一般的尊者竟然就是眼前的星子！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星子最后决定，既然要坦白，还是追根溯源，从出生之时原原本本谈起。“我本是生于王府之中，出生之时，母后难产而薨逝，父皇当时则远在西域，未及赶回。后来……”星子简明扼要地讲了流落民间的前因后果，如何蒙养母抚养长大，后遇到箫尺，得他教导。“从前我的武功文章，皆是拜他所授。我闻知他的血海深仇，发誓要助他报仇……”
“我一直称他为大哥，但后来因缘巧合，他竟真的成了我的同门师兄。”星子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哥，你还记得，那回我去黄石山求断肠泉的解药吗？那位传说中的神医，正是大哥的师父。和他过招时，他看出了我与箫尺的渊源，以为我投靠朝廷背叛了大哥，便教训了我一番。”
“哦！”子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当然忘不了星子血肉模糊被绑在马上的情形，当时忙中出错，竟让他误服了神仙丸，后生出种种麻烦，差点把二个人的命都搭上。口中仍是取笑：“然后就不打不相识了？原来你挨了那顿毒打，还是件划算的买卖啊！”
星子点点头。“是，师父暗中跟着我们回了营地，他武功卓越，我竟一无所知。那些不翼而飞的血衣就是他拿走了，帮我们遮掩了过去。后来子午谷解围后，我因抗旨之罪差点被父皇一顿军棍活活打死，师父赶来救走了我。其后我正式拜他为师，在回天谷中养伤学艺。师父悉心教导，我的功力方得以突飞猛进。”
子扬忽然想起，星子在重华宫中，重刑昏迷之际，曾整夜整夜唤着“大哥”，一声声撕心裂肺，想必箫尺便是他口中的大哥了……而那时南方战事正酣。他言下的大哥对他恩深义重，他却不得不反戈相向……子扬有点儿理解星子的心情了。
“这柄剑并不是从西突厥得来，”星子抚着那剑鞘上凹凸不平的花纹，“而是失传已久的上古神兵，有十分神奇的力量，但却择主而事，不能落于凡人手中。师父费尽功夫才得到它，再转赠于我。我将之命名为启明剑，寓剑启明光，重开混沌之意。”
“我在万国盛典上救驾时所中毒一直未解，父皇并不知道，但师父为我解毒花了无数心思，他虽是神医，却也无可奈何。后来我和他兵分两路，他南下，我则乔装改扮潜入西突厥去找下毒者和解药。”
星子择要讲了突厥后的种种经历，悠悠叹道道：“我成为突厥尊者，当上突厥主帅，倾与国之力抵抗父皇的大军，固然是天意巧合，但也是因为赤火国兴不义之兵，必须得有人站出来阻止这件事。”
星子所述的故事，太过跌宕离奇，匪夷所思，饶是子扬久经风雨，见多识广，也一时转不过弯来，怔怔无言。
星子无奈叹口气：“哥，你该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那样待我了？”
“嗯，”子扬点点头，“殿下回营后，必是演了一出负荆请罪的好戏，精诚所至，皇帝也却之不恭啊！”
星子面色微红，摇头道：“还不止如此。奎木峡前，皇帝遇刺受伤中毒，我回营带来了解药，却在解药中加了点迷药，把皇帝迷昏了数日。求和停战下罪己诏都是我一人的主意，待到尘埃落定，皇帝醒来，我方告知他实情。而色目又执意立我为国王，传谕四方。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不算冤枉，只是连累了你。”
种种疑问，此时总算是水落石出。短暂的震惊后，子扬恢复了惯常的玩世不恭，扁一扁嘴：“难怪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平白无故便被打得死去活来，差点儿丢了一条小命，殿下是情深义重的好汉子，敢作敢当，天大的事也一肩挑着。可谁也没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子扬语带讽刺，颇有忿忿之意。星子虽明知道他是玩笑，想起当时子扬不堪回首的惨状，仍内疚难言，不觉眼眶微红：“哥，是我……害了你，你若生气，就打我一顿还上吧！”说完这句话，星子周身渐已愈合的鞭伤似又隐隐作痛。
子扬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星子，若有所思点点头：“是了，你说的不错。从前我打你，都是奉命行事，不干我自己的事。这可是你说的，你欠了我的是个人债务，改日我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你可莫要抵赖！”
星子忽想起什么，上回自己曾教了蒙铸诈死之术作为补偿，却未传授子扬什么。自己欠他良多，不如转授他一些武功心法，于他也有些用处。星子讨好地赔笑：“哥，这样吧！我欠了你，你就算打我一顿，于你也没什么好处，还要照顾我，帮我疗伤。蒙恩师教导，我在武学上已有小成，如果哥不嫌弃……”
星子话没说完，子扬已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摆摆手道：“臣可没有殿下的天赋秉异，高远志向，何况，哪怕臣练成了殿下的神功，也抵挡不了几枚小小的透骨钉！”
星子听子扬又提起这茬，抬头见那皎皎月轮已渐渐升高，将至中天，一颗心也随之下沉，声音低了下去：“是……这或许就是我的报应吧！哥，我的武功皆是拜师父和师兄所赐，我做不到……做不到再用这一身武功，全力以赴地去对付他，但我又不愿放弃父皇。首鼠两端，此之谓也。我主动向父皇请缨，声言我凭我与大哥的手足之情，可消弭战祸，保得社稷平安，而又有色目突厥的外援，可为援助。”
星子抱紧了双膝，无意识间似想将自己缩成一团，喃喃似自言自语：“不要说皇帝，任换了谁，知道这层关系，怕也不能安心将军权托付给我。皇帝若不是走投无路，也绝不愿再任用我这乱臣贼子。呵呵，而我呢？安拉城下，我可只身攻城，直逼父皇麾前，但对大哥，我却做不到……哥，你是认为我很蠢，为什么甘受透骨钉的荼毒？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也是我不能逃避的责任……”
星子俯视着脚下的潺潺溪流，波光明灭，宛如太贺山下的那条溪流，十八年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己今日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倘若一切如愿，固然可功成身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云野鹤，求一解脱。倘若阴差阳错，又如何去承担那后果？
“呵呵，”子扬亦沉默了良久，方干笑两声，“殿下当真是大慈大悲的活佛转世、救苦救难的尊者下凡，抱定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决心，要历经千劫万难，度尽天下黎民苍生。臣唯有随喜赞叹，复有何言？”
“哥！”星子嗔怪地唤了一声，“你到底能不能正经点儿？我……我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哥，我可什么都告诉你了！今晚我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再和第三个人提起！”
“嗯。”子扬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星子也不知道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本要多嘱咐几句，但想要子扬从来大事不糊涂，也就住了嘴。
长久积压心中的秘密一旦吐出，星子总算放下了一桩心事，轻快了许多。从今往后，可以与子扬坦诚相见，再无须刻意隐瞒什么，身边总算有了一个交心的知己。看他浑若无事，嘻嘻哈哈的样子，听了这些故事，应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吧？星子算算时间，该去会卓娅了。遂站起身来，对子扬道：“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子扬坐着没动，也不打听星子去做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星子拱一拱手，反身进了密林。
（明、后日都有文，敬请期待~~另外，网易的红包有使用期限，如果红包快到期没用完，可用来赠送章节，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