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一 绝壁
狂风骤雨之中，行船颇为不易，险滩激流中有许多巨石暗礁，稍有不慎，小船便会粉身碎骨，惊险万状。星子使出浑身解数，一一避过，顺河冲下了好几里，总算安然无恙抵达了对岸。好在是夜风雨声大作，黑夜之中扁舟夜渡，未被人发觉。靠岸后，星子跳下船来，将小船拖入水草深处掩藏好。侧耳静听了片刻，不知是因为南军新败，士气受挫，还是暴雨之夜，巡逻懈怠，并未听到有任何动静。
星子轻飘飘纵身上岸，猫腰在岸边的嶙峋乱石间疾行，待到了摩天岭下，星子方放慢脚步。在山脚下寻了一处山石遮蔽的天然洞口，可暂作避雨之用。星子站在洞口，如往日那般，发出召唤卓娅的信号。
刚发了信号，星子即大感懊悔。我不在北岸召唤她，却跑到南岸来找她。她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如何能摸黑渡河？就算她轻功卓绝，也不能插翅飞过波涛滚滚的永定河啊！如果她今夜不能现身，我写给卜辛和哈桑的信送不出去，可就麻烦大了！倒真成了百密一疏，功亏一篑！
星子等一阵子，卓娅并未如约现身，星子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发了一次信号。雨雾茫茫，哪有人来？星子犹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石洞内团团转圈。卓娅要是过不了河，此时我再返回北岸也来不及了！这该怎么办！
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忽听得身后一声轻响，星子猛地回头，正是一身黑色夜行服的卓娅进洞来了。星子大喜过望，惊喜地叫一声：“卓娅！”借着透进洞中的微光定睛一看，今日卓娅大不同往常，夜行服连着面纱紧紧地贴在身上脸上，如一只落汤鸡般浑身上下都滴着水，模样儿十分狼狈。
“奴婢见过尊者！”卓娅哆嗦着照例见礼，话音未落，却“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星子惯见她不苟言笑，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的死板模样，一时忍俊不禁，哈哈一笑。笑出声方觉失礼，她怕是淋了雨，伤风着凉了，我不但不关心慰问，竟然取笑她？实在不近情理。
卓娅缓过一口气，微微屈膝：“奴婢失礼，请尊者恕罪。不知尊者召唤奴婢，有何要事？”
正事要紧，星子连忙从怀中取出那两封用厚厚油纸仔细包好的书信，神色凝重地递给卓娅：“这是我写给色目的卜辛和突厥的哈桑的亲笔信。若三日内我未再传召你另作吩咐，你务必尽快将这两封信送回国内，请他们见信即刻行动！不得有误！”
这是星子孤注一掷的安排，如果今夜与箫尺的会面是最坏的结果，那就只有求助于西域的外援大军，星夜兼程赶到前线，协守永定河的屏障，以为父皇迎来缓冲之机，也让大哥能安于现状，知难而退。
卓娅一如既往，不多嘴多舌，不追问星子用意，只干脆利落地答道：“是，奴婢遵命！”
星子挂念上次的话题，不能放心，复问卓娅：“国内是否已知我当上了赤火国的皇太子？对此有何看法？”
卓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星子语气中透出的担忧之意：“是！奴婢传信后，国中已知此事，皆欢欣鼓舞，倾心向往。色目军民皆愿尊者早日执掌大宝，则西域中原，俱为一体，万里太平，岂非天大的幸事？”
星子闻言既忧且喜。果然如卓娅上回所言，就算我是赤火国的皇太子，就算我是辰旦的嫡长子，他们的信奉仍一如既往。但总是盼着我当皇帝一统天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可不能接，赶紧打住为妙，千万不能再生什么事故了。
星子又想到，三日内固然我是死是活已见分晓，但我就算活着，也未必能有机会再次召见卓娅，若委托旁人召唤她，更是不妥。星子沉吟片刻，环顾左右，见这山洞之内有一面石壁甚为光滑，便指着那石壁道：“三日内我未必能脱身来见你。三日后，若未闻我音信，你可再到此处。若石壁上画了十字架，你便送信回国，即刻起兵。若画了圆圈，就暂且按兵不动。”
卓娅应了声“是！”。
星子停了停，忽语气决绝地加上一句：“但是，不管任何时候，你若得到了我的死讯，便得立即送信回国！让他们起兵，兼程赶往永定河！”自己若真的一去不回，这便是最后的赌注了！
卓娅眨眨眼睛，现出惊讶之色：“尊者？”
星子无法与她解释，语气愈发严厉：“这是命令！”星子又重述了一遍，卓娅方点头应下。
办妥了这件事，星子总算可稍稍放心。只是万一，万一我有什么意外……我该如何向伊兰交代呢？该不该给她也留几句话？但……星子于黑暗中咬住嘴唇，直到唇破血出。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是我亲口定下的终身之约，却又狠心弃她而去。最后再寻些借口为自己开脱，让她终生怀想？若我真不能再见她，倒不如让她以为自己是薄情之人，时日既久，终会慢慢忘怀。
卓娅候了一阵，星子既不说话，也不吩咐她退下，她不由微觉诧异，抬头瞥了一眼，星子身形藏在暗影之中，岿然不动，看不见他的表情。卓娅忍不住开口问道：“尊者可还有何吩咐？”
星子方回过神来，深深吸一口气。罢了！事到如今，只有听天由命，但尽人事而已，若真不幸……我也唯有在黄泉之下，遥寄一份思念了……似有涩涩的雨水渗入了眼眸，酸楚难当。星子摇头低声道：“没有了，你退下吧！有事我再唤你。”
卓娅虽觉尊者今夜言行颇有些奇怪，但她恪守纪律，不会多想多问，照例应了声“是”，施了一礼，正欲退下，星子忽见她浑身仍滴着水，好奇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卓娅答道：“禀尊者，奴婢是凫水过来的。”
凫水？啊！原来竟是如此！星子望了望洞外漆黑的雨夜，这样的狂风暴雨中，她一介弱不禁风的孤身女子，竟然夜泅激流凶猛的永定河！星子愈发懊丧，自己该在北岸找她，明知道她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物，万一出了事，我于心何安？
见卓娅欲冒雨离去，星子忙叫住她，取下斗笠，脱了雨衣，亲手披在卓娅身上，颇为歉疚地道：“外面雨大，你暂且在这里避一避吧！此处隐蔽，应是安全，待雨停了你再出去。此外，南岸不是我的地盘，你万事小心为妙。”卓娅不敢，欲要推辞，星子正色道：“这是命令！我与色目的联系全赖你一人，你若淋雨病了，误了国家大事，谁来担责？”说罢，不待卓娅回答，星子已转身，冲入了茫茫雨地之中。
星子绕了半圈，来到摩天岭正面，抬头仰望，望不见那绝壁之巅。夜雨下，嶙峋突兀的山石如狰狞的青面獠牙，层层叠叠，却找不到登顶之路。若是星子内力未损，登上这摩天岭本易如反掌，但今非昔比，加之夜雨石滑，山高崖陡，几不可攀。星子便如六岁时初至摩天岭下，倏然生出一股怯意，脚下亦有些发软。复想到，时不我待，无论如何，也得赶在大哥到来之前抵达山顶，我总不能让他再等我。这可不比当年，错过这一回，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星子鼓起勇气，攀住岩壁，手足并用，几乎是匍匐而行。他虽然剩了三分功力，但上回皇陵救驾时用功受伤，免不了心生忌惮，此时便不愿运用轻功，只凭借灵活韧性，往上攀登。雨中峭壁，每一步都惊险之极。好几次星子都顺着光滑的石面直往下滑，差点就坠入那黑漆漆的山崖。
挣扎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方至半山腰，那山顶似乎越发地遥不可及了。星子身上的衣服已被磨破了多处，手足膝盖皆渗出血来，苦笑不已，就这副叫花子的模样去见大哥么？抹一把额前的雨水冷汗，暗叹道，这真是世事轮回。十二年后，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眼前的情形，与六岁那年何其相似！可是……可是其间又有多少沧桑巨变，物是人非？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真的能让我重回到那时，回到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回到可亲可敬的大哥身边，纵然要我粉身碎骨，也是求之不得啊！
星子盘算，子夜之前必须得登顶，不然透骨钉发作起来，一切便身不由己，可是进退维谷了。若错过了与大哥的会面，更是悔之晚矣。星子不敢休息，咬牙复又向上。山势渐高，愈发陡峭，星子甚至不敢往脚下看一眼，只怕双脚一软就会滚下那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雨势丝毫不见转小，反而越下越大了，电闪雷鸣，一道道惨白的电光伴着似地狱中炸裂的霹雳，划破沉沉的苍穹，却照不亮这混沌的世界，举目四望，风雨雷电交加，不见一点生命迹象，仿佛末世来临。山脚下永定河水轰鸣，澎湃犹如黄泉之音。
星子默道，这样的暴风雨，是上天降罪人间吗？这人世已有太多的罪恶与灾难，如果风雨能荡尽这一切，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让罪恶和苦难在今夜终结，让我去担负这一切，惟愿明日能云开日出，换来一片朗朗晴天。
星子到底赶在子夜之前登了顶。爬上山顶，星子即瘫倒在地动弹不得，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任雨水冲刷而下，却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喘息未定，后背的痛苦复又袭来。星子几乎是欲哭无泪，只是默念道，大哥可千万不要此时出现，不然我连起身见礼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岂不是以为我故意消遣他？更是生气？
暴雨如注，从深不可测的苍穹中倾泻在星子身上，如天神挥舞着暴烈的鞭子，无情落下。透骨钉的发作，比往日更增了十分痛苦。山顶不过十余丈方圆，只有光秃秃的几块巨石，无草无木，全无可遮挡之处。星子剧痛之中，既无可躲避，又无力气挣扎。到了后来，疼痛感渐缓，神智却有些不清了。
星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待醒来时，天地仍是一片昏暗，雨势仿佛稍小了点。星子略动了动手脚，才想起自己是到了摩天岭顶上。环顾四周，不见人影。星子忽慌乱起来，过了这么久，是快要天亮了么？大哥今夜不会来了？记得那一回在太贺山的摩天岭上，也是夜雨倾盆，我又冷又饿，昏倒在山顶，醒来时却是在大哥的怀里……今夜，他再也不会来了么？
大哥，难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再也不理我了？绝望的情绪如夜雨湿透全身，渗入每一寸肌肤，渗入血脉深处。星子的眼中倏然涌动一股酸涩，几乎要掩面而泣。是我，为了父皇而放弃了大哥，更公然与他为敌，致他惨败，今朝咎由自取，我伤了他，又怎能求得他回顾？
星子慢慢地撑起身子，端端正正面南跪好。大哥，我等你，不管今夜你会不会来，我都在这里等你……冰冷的雨水浸泡着星子周身的旧伤，每一处关节，每一处骨头缝中都弥漫着蚀骨的疼痛，似有许多把小锉刀，缓缓将血肉骨殖都研磨成粉末……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星子却不敢动一动。遍体的疼痛压不下心头的纷繁思绪，如果他真的不来，我要不要直接闯入南军的营地找他？我不求什么社稷天下，不求什么干戈玉帛，只求再见你一次，只求再当面唤你一声大哥，就算你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甘心，否则，我死也不能瞑目啊！
哗哗的雨奔泻而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漫漫的夜笼罩天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星子的等待似乎也没有尽头。自从被钉入透骨钉后，每一个地狱般的夜晚便是星子挥之不去的噩梦，可此时，星子真的害怕，害怕曙光破晓，害怕日升月落，害怕这一夜悄然无息地融入晨曦，将最后的希望就此埋葬……
（这是第八卷最后一章哦！下次更新预计周日~~最近工作好忙，保持一周三更真的有点吃力了~~我会努力坚持，也盼亲们继续支持哦~~感谢晚醒和紫牧打赏~~赠送了以前在新浪发布过的全部vip章节，欢迎亲们去领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