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八 中秋
星子好不容易挪回自己房中，擦干身子，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鞋袜换上，挽好头发。 他这些天日夜奔波，无暇洗浴，本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泡在寒潭之中，倒是洗净了一身尘土，却也洗尽了颊上的血色，连嘴唇亦是青白近乎透明。他已有两三日几乎粒米未沾，受寒的胃部隐隐作痛。星子用力按按腹部，这点苦算什么？忍忍就好了。
星子出门，见师父仍是坐在溪边的圆形石桌旁，师兄箫尺侍立在侧，谷哥儿则站在下首。这架势，像是法官开堂，提审人犯。星子在九五之尊的皇帝面前，任凭辰旦雷霆震怒，不曾有半点惧意；独闯敌营千重，也不曾后退半步。此时在师父利刃般的目光逼视之下，竟生出惶恐之感。
星子一步步艰难地挨到师父面前，咬牙忍痛，缓缓屈膝跪下。“不肖弟子，拜见师父，师兄！”星子开口时，才察觉在寒潭中浸了一日一夜，连喉咙都是肿痛难耐，吐字甚为艰难。
莫不痴冷笑，如冰山上寒风铺面：“不敢，老头子怕是没资格再当你的师父了！”此言一出，星子愕然，不由张大了眼睛。师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他不要我了么？
莫不痴面若冰霜：“我自由门的门规是什么？你背来听听？”
三条门规，星子本是倒背如流，这时头痛欲裂，竟一时想不起来，门规……迟疑了半阵，方一字一字，小心翼翼地复述道：“第一条……不得恃强凌弱、为非作歹……第二条，不得争名夺利、内讧生事；第三条，第三条……不得懒惰懈怠、投机取巧。”
莫不痴“嗯”了一声：“这三条门规，是你入门那日，我与你一同定下的。你可有什么不清楚的？是不是忘掉了？”
“没有”，星子木然摇头，“弟子不敢或忘，一直铭记在心。”
“呵呵，那你岂不是明知故犯了？”莫不痴声音愈冷，直入那千年寒潭之水，冻彻心扉，“你犯了哪一条？”
“第二条，”星子不敢辩驳，唯深深俯首：“弟子知罪。”
莫不痴继续逼问：“上回我与你见面时，曾和你说过些什么？”
上一回见面时，师父说了什么？星子苦苦思索。上次见面，那……那是在奎木峡前，突厥赤火两军对垒，伊兰潜入御营下毒刺杀父皇。又是千钧一发之际，师父赶到救下了我！帮我解了毒，还带来了养母阿贞的消息，师父对我要相助父皇颇为不满，他说了什么？……似有一道闪电划过，霎时照亮混沌记忆。“你若为了帮你那父皇，不择手段，不计其余，再害了别人，再惹出事端，就算你在天涯海角，我也定不饶你！”师父的严正警告如霹雳雷鸣，在耳边炸响！
星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为惨白如雪。师父万里迢迢召我赶回，原来不是要劝大哥与我和好，而是存心和我算账的？莫不痴目光如炬，星子不敢不答：“上一回，师父说，我若不择手段帮父皇，再害了别人，定不饶我！”
这次我不但让大哥落败，还害得他负伤，我是利用他和我的手足之情……我终于逼得他就范！这岂不是犯了师父的大忌？师父……师父向来嫉恶如仇，他要怎样发落我？难道……深深的恐惧之情如一只天灵巨掌，倏然攫住了星子，竟胜过了在轩辕殿中乍见那铁齿獠牙闪着幽灵般光芒的透骨钉之时。
回天谷中的茶盏，是莫不痴就地取材，以谷中的黄杨木雕刻，浑然天成，古意盎然，但比普通的茶盏大了一倍有余。莫不痴捧着黄杨木茶盏，不紧不慢浅饮了一口，语气略缓：“那你自己说吧！你都错在何处？”
星子几近绝望地闭了闭眼，师父说得不错，我明知故犯，竟无一句可辩解！不是大哥要与我为敌，是我与他干戈相向。嘶哑的嗓音似不是自己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如尖刀在心上划过一道，无可逃避：“其一，弟子助纣为虐，与师兄为敌，致使师兄战败受伤；其二，弟子未尽到师父之责，反倒连累了谷哥儿，令师兄与他生隙；其三，弟子怠慢师父、师兄的命令，未及时赶到汇合之地，在路上因私事耽搁，让师兄等我多日。”
最后一条，莫不痴并未听箫尺提起。眼角余光瞟了箫尺一眼，箫尺目光微低，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哼，你此时认错倒痛快！”莫不痴声音愈发凌厉，“好在谷哥儿平安回来了，这条就罢了。就凭其余两条，你还能忝列自由门中么？”
星子面如死灰，跪在当地，摇摇欲坠。莫不痴的目光如一支利箭，穿胸而过，痛不可抑。而大哥……箫尺虽然近在咫尺，星子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我大罪弥天，又有何面目求他原谅？
良久，星子俯身叩首：“弟子罪无可恕，但求师父法外开恩，只要不将弟子逐出师门，弟子愿接受任何惩罚！”
“任何惩罚？”莫不痴怒极反笑，“你当初在回天谷时，犯了多少错？我也不是没罚过你，到今天结果又如何？我管不了你，又何必知其不可而为之？何况，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我也没兴趣再来一遍！这次我请箫尺回来，现今自由门的弟子皆到齐了，正好清理门户！”顿一顿，莫不痴又道，“世间难得两全法，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其中的道理你比谁都明白，你既然是自己选的路，便该自己承担后果，想要谁来为你兜底？”
星子哑口无言。莫不痴转向箫尺，指一指不远处墙角的那根不起眼的黄木拐杖，吩咐道，“尺儿，你去把拐杖拿来，打断这孽徒的双腿，挑了他的手筋脚筋，扔出谷去了事！今日是中秋佳节，早些办完了还可赏月，莫要因此坏了兴致。”
莫不痴斥责发落星子，箫尺一直静立一旁，虽是主角之一，却沉默不语。师父明明是极为看重星子的，眼前这一幕，不过是唱完红脸唱白脸，演来给我看的吧！他对星子这般严厉，一则是为我出气，让我心里平衡；二则也是等我开口为星子求情，他便可顺水推舟，要我原谅星子。师父用心良苦，却不知道我本就没打算为难他，只是不想再与他有甚瓜葛，从此割袍断义而已。师父声言打断星子的腿，废去他武功，逐出谷去。我若再不出声，师父怎么下得了台？
箫尺遂后退两步，立于星子左侧，撩衣跪下，叩首道：“请师父息怒。师父一番心血，方有师弟今日之成就。他虽有错，仍望师父念他年轻，从轻发落，给他留一条自新之路。”
星子一听莫不痴要大哥去取黄木拐杖打断双腿，废掉武功，更是万念俱灰。犹记得，初入师门时，就在此处，师父曾有言在先，若是犯了小错，须先诚心思过，再向师父请罚，说明缘由，若求得诚恳，师父方会勉为其难地施罚。若是犯了大错，他也懒得罚我，而是要“废了全身武功打断双腿逐出师门”……我这次罪不可赦，自食其果，这现世报当真落到了眼前！记得那时，师父每日罚我二十藤条，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几个月，挨打、上药、苦头婆心地讲道理……累累伤痛之下，却是师父的谆谆教导之心，我到底辜负了他！
星子知道师父若下定了决心，便再无转圜余地。而星子也向来认为，男子汉就该敢作敢当。做错了事，一切后果都得一力承担，自己既是明知故犯，又怎能再推诿卸责？师父说得没错，是我自己选了父皇，背弃了师兄，求仁得仁，罪有应得。若要死皮赖脸地求肯师父，也是做不出来。但这后果，这后果……师父师兄皆待我恩重如山，我宁可死上千次万次，也不愿被逐出师门啊！
有一瞬间，星子甚至想一掌拍向天灵盖，就此自行了断。纵是死了，也还算得上师父门下的人。但自己曾向师父郑重承诺，绝不再自暴自弃，擅动轻生的念头。为此事我曾苦求师父重罚，换来几个月间的苦苦煎熬。我若在他面前自戕，岂不是前功尽弃，错上加错，纵死也不得超生？何况我死了，却让师父生气，师兄不安，我又怎能心安理得？
星子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去想象将要面对的处境，无助的绝望在心底蔓延，整个人也如疟疾发作般抖成一团，却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周身的寒气愈发疼痛入骨。忽听见箫尺的声音，竟是大哥挺身而出，为自己求情。乍闻箫尺开口，星子便如在万丈波涛中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又如身在炼狱却听见九天之外飘来的福音。星子几乎泣不成声，凝噎泣道：“大哥！”再多的感激之语，也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于万一！
莫不痴听箫尺之言下之意，并不愿原谅星子，也不想为星子开脱，只是看在我这师父的面上来求情。他是以为我是为了星子，来给他演戏么？莫不痴并不说破，顺水推舟淡淡地道：“尺儿，起来吧！为师便依你的，你说，该如何罚？”
“这……”箫尺倒被问住了，师父这招借力打力甚是厉害，我说轻了说重了都是不妥，赔笑道，“师父在上，弟子常年在外，不谙师门规矩，不敢妄言，还请师父决断。”
今日本是天高云淡的天气，斜晖散霞，金色的落日之光洒在门前的溪水上，细碎光芒如无数星辰闪耀。但随着天色将晚，不知何处飘来了大团大团的乌云，渐渐地遮住了碧蓝的天空，落日悄然隐退，谷中唯余漠漠暮色。
莫不痴望天沉吟，看来这中秋赏月的愿望是要化为泡影了。片刻后，低头俯视星子，面色愈发阴沉如那黯黯层云，几乎要滴下水来：“那你自己说，你该受何处罚？”
星子轻啮下唇，大哥既然已求得师父回心转意，不再执意要将我逐出门墙，我如何还生侥幸之念？纵然一死，也难洗尽这一身罪孽。星子俯首：“弟子愿受极刑！”
“呵呵，”莫不痴似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我不是你那暴君老爹，此处也非天牢地狱，没什么残酷无道的极刑。”微一思忖，“你当年第一次擅闯回天谷时，我罚了你二十棍；今非昔比，就算二百棍吧！不死得留，你意下如何？”
星子忙道：“弟子谢师父开恩赐罚，谢师兄宽宏大量！”
箫尺听莫不痴定了二百的罚数，语气云淡风轻。二百棍虽不算少，也绝不好捱，但上回自己俘虏了星子回到南军大营，他身受七星连珠的透骨钉，还能当着我的面，熬过近两百军棍；如今透骨钉已除去多日，那根拐杖又不似军棍那般沉重，以星子的功力，这顿打挨下来不会比当时更痛苦，也不会伤了他性命。师父到底是手下留情，小惩大诫了。呵呵，箫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是该高兴抑或悲哀。罢了，报仇雪恨也好，夺取天下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事，战场上输给星子，是我料敌不周，也无甚话说。师父多年前便有言在先，不会帮忙，我还有何不满？
箫尺复叩首行礼：“弟子谢师父开恩！”礼毕仍是站在莫不痴身旁，神情平静如水，不生一点波澜。无论如何，把这一页揭过去便了，就象今晚这中秋佳节，不管是明月清辉，还是乌云蔽天，这一夜终究会过去，如春梦无痕，如冬雾消散。待到明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莫不痴微微一哂，似笑非笑地问星子：“受罚的规矩忘了么？”
星子闻言，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咬牙应道：“弟子不敢或忘。”
星子默默地在心里重复一遍：不许哭喊求饶，不许躲闪挣扎，每犯一条加罚十下。若擅用内力抗刑或是半途昏死过去，则全部不算，从头来过。受责时自己记数，少报自负，多报一下加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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