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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新帝

    二八一  新帝

    几名高矮不一的人影影绰绰,肃立于月光之下。  有人上前,为星子解开了手足的镣铐。重镣虽去,那几乎把骨头都要勒断的痛感却愈发鲜明了,星子甚至不敢去看那手腕脚踝的伤势。那人放下镣铐,接着来剥星子的衣服,星子挣了一下,神色警惕:“做什么?”

    “做什么?面君之前先要沐浴更衣,你连这规矩都不懂么?”那人厉声斥道。

    面君?星子一愣,脑子差点没转过弯来,这不是天京吗?父皇怎会在这里?这也不是父皇的禁宫啊?忽然醒悟过来,大哥也已称帝,所谓面君,就是要去拜见他了!星子无声地攥紧了双拳,却丝毫感受不到伤口撕裂的痛!我终于也要唤他一声“陛下”了!仿佛有一条细如发丝的裂缝于眼中拉伸,愈来愈长,愈来愈深,渐渐化为深不见底的鸿沟,割裂这黑夜,撕开这月色。那鸿沟之中波涛汹涌,如滂沱大雨中茫茫的永定河,无边无际,滔天巨浪似要葬尽千古兴亡,万顷热血……

    星子抬手揉了揉双眼,却愈发干涩疼痛,恍惚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已模糊。那些人已七手八脚地扒去了星子的衣服。星子不再抗拒,任他们扯去那不能蔽体的残破衣衫,不着寸缕,赤足站在青石板上。寒风如刃,一刀刀无情地割过身上绽裂的伤口。“哗”的一声,一桶凉水已从头泼下,接着又是一桶……那水泼在身上,顿如结了一层薄冰,连一颗跳动不息的心都已被冰封。

    血水混着泥水,流得四处都是。那些人也不管星子有伤无伤,稀里哗啦连泼了几桶水后,胡乱将他身上的水渍擦干,头发挽起,另换了身衣服,仍是黑色的麻布囚衣,复将那精钢重镣戴在星子的手腕脚踝之上。

    这就算拾掇好了么?星子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大哥……星子忽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今日重逢,与大哥更是天壤之别了!他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可还会屈尊俯瞰我一眼?星子心念未已,被人推了一掌,踉踉跄跄,赤足出了小院,却有一名禁军首领模样的人等在外面,见星子出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甫一触及那人的目光,星子便觉分外不舒服,大哥的手下对自己恨之入骨倒是见惯不怪,但这目光中似乎不仅是怨恨?星子忽回忆起来,此人是大哥身边的一员干将,也是跟随大哥多年的亲信,名为恒钧。大哥称帝,提拔他当了禁军首领?禁军首领手下的兵力虽不算太多,但拱卫皇城天京,十分重要,他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看在大哥的份上,自己当然不能与他冲突。星子遂低眉顺目,埋下头不与他视线相接。

    恒钧押了星子,有两人在前面打着灯笼。是夜月明星稀,银辉如瀑,映得周遭重重宫阙如同白昼。穿过了几重庭院,便来到一片开阔之地,远远可见一座灯火煌煌的宫室。箫尺定都未久,皇宫的华丽气派自是颇不及辰旦的上京禁城。间有成对的宫女内侍行走其间。星子看见他们,便想到那日恳求大哥,欲留在他身边,他提出的条件……他的身边,当真只能容下这样的人了么?

    星子在马车上躺了两天,稍得喘息。现在挣扎着走了几步,浑身的伤痛似从梦中苏醒,复来折磨,沉重的镣铐锁住手脚,几乎无法抬足迈步。到了那处宫室前,恒钧先进去通报,将星子留在门外。

    星子赤足站在丹墀之下,抬头仰望那宫殿上的匾额,竟是黑底金字的“临安殿”三个楷书大字。星子心头一沉,于风中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寒意似乎已浸入了骨头缝中。大哥当真是矢志不忘啊!国号为苍冥,他的寝宫是临安殿,无时不刻,他都在告示天下,他与赤火朝廷,与父皇势不两立!这样刻骨的仇恨,我可有能力去抚平?他会给我机会么?

    恒钧很快出来,传话陛下宣星子觐见。星子望着那玉阶,大哥说过,要我三步一叩到天京的金殿下见他。如今便在他的金殿之前,我要不要叩首而上呢?星子正在犹豫,恒钧已等得不耐烦,一把拽住星子的手镣,拖着他上去。星子的手腕先是被麻绳绑缚了一个多月,被凌云从西域拖回了苍州,再被重镣日夜折磨了这些天,伤势极重。此时被恒钧生拉硬拽,便如犀利的钢锯活生生锯开腕骨。星子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冷汗倏然而下,复死死咬紧牙关,咽下喉间的惨呼。

    进了殿门,殿堂并不象辰旦的轩辕殿或怀德堂那般深邃辽阔,没走几步,便到了御案之前。相隔数尺,那熟悉的气息已扑面而来。星子一窒,心脏似漏跳了一拍,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宝座上的人。

    耳听得恒钧道:“启禀陛下,人带到了!”

    果然是箫尺的声音,透着难以察觉的丝丝疲惫:“好!你下去吧!”恒钧即遵命告退。

    一切都静了下去……星子默立片刻,终于屈膝跪下,缓缓俯首:“罪臣……罪臣拜见……”星子闭一闭眼,静默之中唯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不已,四周明晃晃的烛火亮如白昼,令人无法遁形。星子迟疑片刻,方轻轻吐出那重逾千斤的两个字,“陛下。”艰难地吐出这两字,星子但觉胸腔中空空荡荡,一颗心浮沉不定,再无可凭借处。

    星子深深吸气,今夜只不过是开头,从此以后,我都要这样称呼他,跪拜他了,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便如对待父皇那样,不也过来了么?……星子定定神,我未能履行诺言,从苍州一路叩首到天京,是不是该先向大哥请罪?

    听星子口称“罪臣”,“陛下”,熟悉的声音念出这陌生的词句,箫尺也怔了一怔。但听外面已打了二更,今夜还有正事,明日清早又要上朝,不能再耽误了。遂对星子道:“今日是十六,你知道,我召你来,是奉师命行事。”语气淡然,仿佛真是例行公事一般。

    每月的十六都得亲自为星子金针抑毒,莫不痴丢下的这只烫手山芋,箫尺自然无时不敢或忘,加之上个月十六的深刻记忆,这些天,虽然为登基典礼日夜折腾,忙得不亦乐乎,但随着日子一天天接近,箫尺也愈来愈觉头痛。每一念及,便如芒在背,坐卧不宁。若是误了一期,即要多加一年,就算星子受得了,箫尺也不想这样纠缠下去,没完没了。他当然知道,要靠星子自己三步一叩,按时到达天京,毫无可能,最后只得派禁军安排人手将他星夜接进京来。

    星子请罪之语尚未说出口,箫尺已然站起,随口吩咐星子:“跟我来!”

    星子应声“是”,以手撑地,慢慢起身,行动之间,镣铐哗哗响个不停。

    箫尺蹙眉,方才竟忘了让人取下这东西,没时间再折腾,箫尺径自对星子下令:“你自己把这镣铐取了吧!”

    星子闻言略微吃惊,自己要挣脱这副镣铐自然是易如反掌,但大哥身为皇帝,镣铐是他亲口下令给我戴上的,他让我自己取掉,岂非不合规矩?星子这才抬头望了箫尺一眼,箫尺并未穿朝服,只着了一件淡青色银丝团福如意锦缎长袍,上面绣了明黄色的蛟龙纹,头上亦无冠冕,或许是连日操劳的缘故,原本俊朗的面容已显出几分憔悴。

    箫尺见星子站着不动,便有几分不耐:“发什么呆?快点!”

    “大……陛下恕罪!”星子艰难改口。暗运内力,那手足上的镣铐已应声而落。

    箫尺不以为意,抬头看了星子一眼,便转身大步朝内走去,星子连忙跟上。转过御案后的金丝琉璃屏风,箫尺推开左侧的一扇小门,也不令人服侍,自行点燃室内的灯烛,唤星子进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这是一间方圆仅数丈,高约丈五的小屋。室内地板为松木铺就,漆为浅褐色,打磨得光可鉴人。除了地板上有几只深蓝色云锦绣蝙蝠花纹的靠垫外,别无他物。四面墙上亦无繁复雕饰,唯有每个墙角一人高处各固定了一座鎏金烛台,燃了巨烛,照得室内通明。室内乍一看虽密布无窗,但烛火高烧,定有通气的暗道。如此布置,可见此处是极为机密的所在了……

    但与平时设置不同,烛台为何那么高?星子初时不解,旋即明白,大哥是怕我剧痛之中翻滚,或是昏迷过去,无意识中打翻烛台,引起火灾。上次苍州府衙的地窖失火,我一直在昏迷之中,茫然不觉,却又让大哥为我涉险,必是将之作为了前车之鉴……他今日安排这间斗室,看似简单,却处处为我考虑得周到。大哥专辟此地,是打算以后将之作为每个月抑毒之处么?虽有了十月十六日那夜生不如死的惨痛经历,但一想到从此每个月都能与大哥在此相聚,星子竟生出隐隐的期待。

    箫尺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和上次一样,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

    星子今晚乍见箫尺,想到他从此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父皇与我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因为这君臣之别,都一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无法信任,不能亲近,而我是大哥的生死仇敌,岂不更从此相隔天地之遥?星子心痛难言,手足无措。但自从进殿之后,大哥纵然冷漠依旧,却未刻意强调他的皇帝身份,举止神态一如既往。甚至他言谈中的语气,也未曾将我当作低贱至极的阶下之囚。

    星子渐渐地定下心来,遵命走到距箫尺二尺外,跪下叩首:“罪臣……叩谢陛下洪恩。”谢恩毕,星子自行脱去外袍,裸露上体,盘腿而坐,凝神调息。

    “罪臣叩谢陛下洪恩”,这几个字传入耳中,分外别扭刺耳,箫尺想要说什么,却又住了口。这样也好,可以时时提醒星子,也提醒自己,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星子清洗更衣后才被带来见箫尺,故方才在外殿觐见,尚不显得十分狼狈。此时除了外衣,方显出一身伤痕的本来面目。箫尺的目光落在星子的手腕上,似被无形的磁铁牢牢吸住,竟转不开视线。早就料到了这结果,不是么?从西域回苍州,他的手腕上垫了软布再用麻绳捆绑,都磨得鲜血淋漓。而这一路上,日日夜夜戴着重镣,没把骨头折断,已是天下的奇迹了!他举手投足之间,便可轻轻松松地卸去那镣铐,他却甘心受之折磨……

    再看星子的掌心,亦已溃烂。箫尺想到待会还要与他手掌相抵助他运功,便生出淡淡的恶心。起身回到外殿,片刻后,拿来一卷白布,来不及上药,只草草地为星子包扎了手腕和手掌的伤处。

    劳动大哥抑毒,还要劳动大哥疗伤,大哥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日理万机,我还让他操碎了心……星子知道箫尺不喜欢自己口惠而实不至的谢恩之语,只能默不作声,唯有长长的睫毛轻颤不已,泄露了内心激动的情绪。

    星子身上的伤痕,比起苍州别离时似乎更为夸张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纵横交错,许多皆不曾愈合,甚至还渗着丝丝缕缕的鲜血,明亮的灯火下,欲要视而不见也是不能。箫尺抿住薄唇,从今以后,每个月都得面对他这遍体鳞伤,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悦之事……脑子里忽冒出个念头,似乎自从星子前年去上京赶考后,他身上就一直带着累累重伤,大都是各色刑伤,是不是这些伤永远都不会好了?

    (据说网易云快要恢复了……感谢亲们的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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