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o三 他乡
暂此别过，何必说得如此委婉？是永不相见了吧！“嗯，”星子木然应道，“恳请二人大人回京复命时，代我向陛下谢恩，他的大恩大德……”话未说完，星子已哽咽不能成语。 唉！大哥又何曾要我感恩戴德呢？他听到我这些陈词滥调只会更加心烦吧！他要的只是眼不见为净……
星子面朝天京方向，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那两名车夫见状微显诧异，对视了一眼，却沉默不语。星子轻轻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独自往翡翠河的下游走去，就这样离开吧，从此再也不会令他烦恼了……
星子沿河走了两三里，翡翠河拐了一个弯，容纳了另一条山涧，水流渐有浩荡之势。星子估计那马车和车夫都已返程了。回头一看，果然官道上唯有一片灿烂阳光眩人眼目，再不见车马踪迹。星子双腿一软，就地在河边的草丛乱石中坐下，再也不想挪动一步。
河水缓慢而不可逆地奔流而去，便如自己的一生，再也无可挽回，无可改变……星子呆呆地望着那朵朵浪花，打着旋湮灭于激流之中……脑中一片混沌，仿佛有许多悲欢记忆随风而去，又仿佛什么都想不起……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又似乎就在昨日，也有一条小河从面前奔流而过，那是白雾弥漫的清晨，一袭黑衣的大哥策马扬鞭，远远地将我抛下……天崩地裂、电闪雷鸣，无数白唰唰的雨柱如万千利箭，从深不可测的天穹射向漆黑如墨的山谷，穿透我的心扉，将我打入地狱的最深一层，从此万劫不复……原来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自己再未走出那个清晨，那个雨夜……如果这只是一场再也醒不来的噩梦，为何我的心怎么痛？
不知过了多久，肺腑间的剧痛再一次袭来，星子慢慢地、慢慢地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缩成天地间几不可见的小小一点……待这次的毒发过去，星子抬头，天边日影已偏西。待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又会在哪里？大哥说，前面的永丰镇的一处老宅里有我要找的人。既然他这样说，我就去看看吧，他总有他的道理……星子无可无不可地站起来，远远地望见不远处有一大片沿河的房屋街道。
星子有气无力地前行。短短的两三里路，星子一步一挨，却走了约大半个时辰，才进了永丰镇。永丰镇临河而建，绵延数里，地处交通要道。镇边的码头樯桅林立，吊脚楼前人声鼎沸。外地的盐米、布匹、铁器等在此聚集，再转运方圆百里内的各处村镇。而山区的木材、药材和特产，也由此运出。今日正是赶场的日子，虽说已近傍晚，场镇上仍有不少商贩顾客，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星子只身孤影，穿行于窄窄的石板小街上。不少当地人对星子这异乡怪客甚是好奇，不时冲他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个小孩子一直尾随星子身后。星子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知道自己相貌奇特，尤其一双蓝眸分外引人注目，而此时敝衣破鞋，形容亦是狼狈，被人议论也就不足为奇了。
星子本已见惯不怪，此时更无心情计较，径往镇子的东头走去。东边离集市稍远，行人渐少。那座老宅倒是很好辨认，远远地就看见一棵亭亭如盖的参天梧桐，树干足够二人合围。不知怎的，星子忽想起当年桐盟山庄门前，那两棵挺拔茂盛、绿云蔽日的梧桐树……始于彼，终于此，便是冥冥之中逃不过的轮回吧！
梧桐树下的浓荫里，果见两扇古朴的大门，门上朱漆斑驳，已是年深日久。门扉紧闭，梁上亦无牌匾。门前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昭显往日的气派。青砖所砌丈许高的围墙，将这座古宅隔成独立于世的一方天地。青青墙头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淡紫色的牵牛花丛丛簇簇，如点点繁星镶嵌在密密的绿叶之中。
星子站在门前，犹豫着是不是该去敲门。看来这宅子的主人不是高官就是巨贾，隐居于此，他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大哥语焉不详，也无片言留书，会不会大哥要我为他做什么事？星子刚来了点精神，旋即又泄了气。不，不会！大哥找谁也不会找我，我只是他的祸害，他的累赘。星子自嘲地笑了笑，到了现在，我还要想入非非么？
星子正抬起手去叩那门环，忽听得门内一名年轻女子银铃般欢快的声音：“桂嫂，麻烦你跑一趟，去集上买几斤糯米，十个鸡蛋，顺便再打点醋回来。”
这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星子耳中，竟如霹雳雷击，右手手臂停在了半空中，一时动弹不得。原来那年轻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尼娜！她住在这里！大哥曾说过，他会将尼娜送到养母处同住，那娘亲也是在这里了！原来如此，难怪大哥会说这里住着我要找的人，去看了自然会知道。我竟没有猜到，真是糊涂……大哥是要我临死之前，能再见上她们一面，与她们道个别么？
耳听得院中另一名陌生的女子应了一声，似是个中年妇人，接着是走向门边的脚步声。星子一闪身，迅速躲在了梧桐树后。那厚实的大门吱呀作响，打开了半扇。一名身着莲青色碎花布衣的中年仆妇挎着一只竹篮，走出门来。她并未注意到藏在树后的星子，匆匆向西而去。那大门在她身后复又阖上。
待她去得远了，星子方从隐身之处出来，如做贼一般避开正门，却又不忍远离，沿着围墙一步步往后院走去，心中一团乱麻，脑子里亦浑浑噩噩。娘亲在这里，尼娜在这里，此时此刻，她们与我仅仅只有一墙之隔！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能与她们相伴，能陪着她们，是再好不过的了，而这也是我做梦都不敢奢求的幻想……大哥体贴入微，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份大礼啊！
星子眼角有些湿湿的，步伐越来越慢。我只须轻轻一纵，即可跃入院内，见到朝思暮想的亲人和情人。但……星子终于停下，将后背抵在青砖砌就的院墙上。粗粝不平的墙面摩擦着伤口，即使隔了衣衫，亦是火辣辣的痛！星子低头看了看褴褛衣衫，复抬头望了望墙头……我这样子，还是先去换件衣服吧！
星子寻了个僻静处，换上箫尺为他准备的新衣。仍是一袭黑衫黑裤，永远不变的囚衣之色。黑衣勉强遮住了满身的伤痕，星子连脖颈袖口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走回老宅附近，心中仍是忐忑不安，脚下也有些发软。
就算遮住了遍体外伤，那良宵之毒一旦发作起来，蚀心刺骨的痛，痛不欲生，自己能否面不改色从容自若？星子抚着心口，竟觉殊无把握。自己曾忍受过无数痛苦，可是……良宵之毒发作不过数日，惨烈就已超出自己的想象，而剩下还有近一百天……越到后面越是难熬，我要怎样，才能在她们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星子犹豫了几次，终究还是没有勇气上前去敲门，复绕到院后。放眼望去，小镇外的田间地头，一大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犹如金色织锦铺就的厚厚地毯，延绵远方。远处竹林茅舍，袅袅淡青色的炊烟飘摇。暮云渐起，晚风轻拂，一派恬静祥和的春日景色，悠然宛如世外桃源。
星子攀着一棵老柳树，无意识地折下一段青青柔条，一圈圈缠在手腕上，犹如千条万缕缠绕心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初与大哥相逢相识，正是在山花烂漫的春天，如今与他诀别也是在鸟语花香的春天，年复一年，唯有这春光依旧，如此无情……不过，若能与尼娜并肩携手，走在这春光明媚的田间河畔，或是如小时候那样陪伴着娘亲，帮她挑水劈柴，生火做饭……哪怕只有短短的数日，数十日，已是莫大的幸福，此生还有何求？
但是……星子眼中闪耀的眸光随着天边隐没的夕阳渐渐黯淡下去，没于漠漠暮色之中。我能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无限痛苦中死去么？如果不能，我又该如何向她们交待？而到了最后关头，我能控制得住自己，平静地面对死亡么？
星子不知道这答案，但心底的疼痛却愈发鲜明。那是两年多前，父皇将要亲征西突厥，而我中了血海之毒，自知命不久矣，从此一去将不复返。娘亲当时被软禁在上京城外的戈乐山上，从子扬处得知娘亲的下落后，我苦苦哀求父皇，许我见娘亲一面。父皇总算开了恩，可那一次重逢只有短短的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不能再多一刻……
多少次魂萦梦牵，此刻亲人近在咫尺，星子却没有勇气仔细去回忆。那短短的两个时辰，自己挖空心思强颜欢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能说；离去时，娘亲倚门而望，殷殷叮嘱，失望与期待交替，汇成眼中盈盈的泪光……那泪光犹如利刃，将星子的一颗心扯得支离破碎，又如滚烫的烙铁深深烙下，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那是最后的一幕，小院柴扉紧紧地关上，从此隔绝了两个世界。回京时，唯留下荒郊孤冢，无尽的疑问，无尽的伤痛……从那以后，直至今日，再不曾得睹慈颜。星子抚着心口，缓缓地蹲下身去，双膝跪地，将额头抵在老柳树的树干上，闭上眼睑，默默地忍受着那一波接一波翻江倒海般的痛。是良宵之毒再次发作，还是原本就心痛难抑？星子无法分辨，也无心去分辨，这种痛楚胜过以往任何一次酷刑，是心口最深的一道伤口，血流不止，永难愈合……
前尘往事，遥远如前世今生。苍天有眼，娘亲还活着，我也还活着，可我还有力气再去见她一面么？还能再受得了一场生离死别的痛么？娘亲与我相依为命十八年，含辛茹苦地将襁褓之中的我抚养成人。小时候我曾许过宏大誓愿，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让她享受荣华富贵，但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做到，更一次次连累了她，令她身陷囹囵，蒙受不白之冤，还差点惨死在父皇的手中……大哥虽然救下了她，可我又和大哥闹翻了，大哥固然不计前嫌，放我回来与她们团聚，但因我的缘故，娘亲今生不但无缘富贵，怕连自由亦不可得了。
还有尼娜，上一回在苍州城外，她孤身一人，历经艰难，从安拉城万里迢迢赶来见我，差点在我面前自刎殉情。我若死了，她又怎能独活？她心心念念的星子哥哥，终究是始乱终弃，辜负了她的一片痴情！
星子伏在地上良久，总算捱到那痛楚减缓，方慢慢站起身来。此时天色已经黑透，老宅中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与浅浅的星光融为一体。宅内似乎飘来饭菜的香气，星子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是饥肠辘辘，今日从早到晚还粒米未沾。而只要走进这道墙内，就有温暖的烛光，香喷喷的饭菜，慈爱的娘亲，娇俏的尼娜……星子摇摇头，那样的幸福温暖，犹如海市蜃楼，犹如梦幻泡影，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到而今，自己怎能再有任何幻想？
就这样远远地看她们一眼，然后悄悄地离开，独自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娘亲、父皇、尼娜、伊兰，他们会怎样想呢？他们大概认为我没有死吧，只是抛下他们，不知所踪，这样也好。留下一线希望，他们不会太难过，我……我也不会太难过……
（感谢兽兽和冰焰燃天打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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