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九 初醒
箫尺话一出口，忽然想起，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见星子唤自己一声大哥了……自从去年清秋时节，从西域黄石山归来途中，自己明确要求星子不得再称呼“大哥”之后，他便乖乖地改了口，从此恪遵规矩，守着主仆之别，君臣之礼，不曾越雷池一步。 不知为何，箫尺心中忽有点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记得子扬曾经提起，当初辰旦那暴君也不许星子唤他“父皇”，而星子则自行立下罚则，叫错一声“父皇”甘受一百军棍或一百重鞭。后来，他一意孤行，坚持唤辰旦“父皇”，辰旦则坚持每日罚他一百重鞭。重刑之下，星子哪怕死去活来，奄奄一息，也执意不肯改口。而自己并未立下如此苛刻的条件，星子却甚至在昏迷之中，都不曾叫错过一次……他是委屈了？还是在他内心深处，自己究竟比不得那血脉相连的暴君呢？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这两日路途奔波，尚不曾好好处理星子的伤势。良宵之毒虽不能解，他从头到脚的外伤却亟需治疗。箫尺不传御医，不假他人之手，亲自脱去星子已成条分缕析的蔽体之物，为他清理伤口。星子在那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待了多日，多处伤口皆已严重溃烂，气味刺鼻，血水污渍亦是染得龙床上到处都是，箫尺却不曾皱一下眉头，只是目中含泪，时而深深叹息。他尽量放轻动作，但星子仍有些微的本能挣扎。星子每动一下，箫尺的心口就如被人扎了一刀，鲜血淋漓而下，痛到抽搐不止。
星子的情况甚是不好，整个人都极为虚弱，箫尺怕他经不起折腾，只能暂且简单地处理了几处要紧的伤势，命人来换下污秽的床褥，星子则无法沐浴，也不便着衣，即赤身**地俯卧在御榻之上。宫娥侍女纷纷掩面而不敢直视。但如今朝堂后宫，上下皆知皇帝极为看重这北朝的质子，此举再不合规矩，也无人胆敢置喙。
箫尺命御膳房送来参汤，亲手喂星子喝了半盏。星子仍不见好，勉强灌了小半就开始呕血。箫尺愈加忧心如焚，还要好几日才到五月十六，他这样子，怎么熬得过去？就算能熬到十六日那夜，金针抑毒又是一道凶险至极的鬼门关，未曾毒发时已如同炼狱，现今毒发已近两月，将会是什么情况，箫尺竟不敢想下去……
箫尺免不了又埋怨莫不痴，师父到底是为什么，要想出如此古怪残忍的法子来折磨星子？是要考验星子么？如果星子真的有什么意外，难道就是师父的本意么？自己痼疾缠身时，师父传授的法子是让星子以身相替，现下星子深受如此煎熬，我欲投桃报李，以身相替，为他承担几分痛苦，却是无法可想，无能为力。
自救了星子回宫后，箫尺从此不再理朝事，夜里也不召嫔妃侍寝，镇日里守在临安殿内殿，几乎须臾不离星子一步。只是命人将要紧的奏折送到临安殿处理，偶尔在外殿召见臣下议事。兵变虽然平息，但尚有许多善后事宜头绪纷乱，尤其整顿军队、制衡兵权之大计，箫尺焦头烂额，皆暂无暇顾及。
箫尺不分昼夜，衣不解带，陪在星子身边。星子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但因毒发频繁，任凭箫尺如何呼唤，也不曾真正醒来。而毒发又伴着发热发冷，浑身上下要么烧得滚烫，如身在火炉之中，要么如坠冰窟，触手寒透。或许已痛到极致，星子最多只是徒劳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箫尺也只能眼睁睁地干着急，此时便是喂他清水，他也会连着血呕出来……
每一日过去，毒发便更惨烈一分，星子的状况就更恶化一分。眼看着星子一天天地虚弱下去，几乎已没了人形，箫尺的焦虑也一天天增加。尤其是夜间，箫尺常常连续几个时辰静静地凝望着星子，凝望着他那憔悴容颜。想象他从前的神采飞扬，已如隔世。箫尺便连靠着床头打个盹，也是提心吊胆，只怕一闭眼，再睁开时就已成天人永诀。唯一的好消息是星子的外伤总算渐趋稳定。但每次箫尺为星子换药时，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如一枚枚锐利的钢针，扎得箫尺心痛如绞，体无完肤，而又无可逃避。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那些地狱般的长夜，星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自从他中了这良宵之毒后，他又经受了些什么？
多日来，天色一直晦暗不明，时昏时雨，便如箫尺的心情般沉沉浮浮，悲喜不定。好容易捱到五月十六这日。午后，那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终于渐渐停了，灰蒙蒙的层云散去少许，露出一汪澄澈如洗的蓝天，洒下几缕金色阳光，映在阶前。箫尺却愈发紧张焦灼，便如预知了死期的囚徒，如坐针毡。今夜……要怎生捱过？明日……星子能否见到明日的曙光？……
箫尺如木偶人一般呆坐御榻之前，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天光渐渐黯淡，黑夜终如地狱里的幽灵般悄然降临这世间，窗外灯火次第点燃，灿如银河繁星。箫尺赶走了闲杂人等，偌大的寝宫，静谧犹如深山古井，几盏摇曳的烛光如阎王殿上的鬼火飘忽不定。星子刚经历了一轮毒发，待一切平静下来，他仍是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御榻上，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几乎闻不见呼吸之声，若不是那微微的心跳，已看不见半点生机。箫尺准备好了金针，将运功的要诀默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是畏惧，直至浑身冷汗淋漓，手心湿滑，却仍是没有勇气贸然开始。
箫尺尚在迟疑间，却惊讶地发现，榻上的星子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橘黄的灯光幻出蓝眸中一片迷离之色，恍然犹在梦中。箫尺惊喜莫名，几乎难以置信！试探着轻声唤道“星子”，星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否听见。箫尺又连唤了几声，星子似有了点意识，费力地动了动脑袋，仿佛想抬起头来。箫尺忙将他扶住：“星子！”
星子稍稍侧头，静静地瞅了箫尺一阵，时间似在这一刻静止，箫尺连呼吸也已暂停。但渐渐地，星子的眼神中却透出陌生，箫尺不由着了慌：“星子，我是大哥啊！是你师兄！难道你不记得了么？你这是在宫里，今夜是五月十六了，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了……”箫尺硬着头皮安慰星子，一时的欣喜之后，心中却愈发忐忑不安。这么多天，星子都神智不清，处于半昏迷之中，为何偏偏此时醒来？难道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吗？不！不！星子深得师父的真传，武功之高世所仅有，他一定能挺过去的！但是，他会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他真的忘掉那无限痛苦的前尘往事，也没什么不好……
箫尺忍住心酸，端过榻前几案上的参汤来喂星子。这些天星子难进饮食，箫尺便时时预备着参汤，食盒的底层置了银碳，以保持温热。星子深受毒发之苦，常常是喂什么吐什么，此时大约是真的醒了，不言不语，乖乖地喝了一小碗参汤，并不见有额外的痛苦之色。
喝下参汤后，星子恢复了点儿精神，箫尺便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星子仍是怔怔地不说话，箫尺只得自言自语，告知他良宵之毒并非错过一次便无救，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箫尺加重语气：“星子，大哥求你，不管大哥从前怎样对不起你，你无论如何都要挺过这一次，好吗？”
箫尺的话音既落，星子似从梦中惊醒，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翻了个身，撑着坐了起来。他这动作倒将箫尺吓了一跳。“星子，你没事吧？”箫尺语气慌乱地扶住他。
星子稳住身形，静静地望向四周，视线最终仍是落在箫尺身上，蓝眸中似有一点光芒闪过，星子开口，声音嘶哑而飘忽，“我没有死吗？”
似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星子的语气里显然带了些失望，他是失望他自己竟然没有死么？这才是他的真心话，他最大的愿望吧！箫尺竟然有些犹疑，他受了那么多苦，早已了无生趣，而若要他活下来，他还要受更多的苦，别的不说，今晚……今晚该怎么过？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不！我岂能这样想？星子才多大，以他的文才武功，当建不世功业，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过去是我对不住他，以后时间还长，我终可慢慢弥补。
“不！你没有死！”箫尺坚定地道，目光热烈，“星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相信大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箫尺深深地吸一口气，“刚才我说的你听到了么？事情并非不可挽回，今天就是五月十六日，等下我就为你金针抑毒，只要挺过今晚，就没事了！知道么？”
（谢谢大家不离不弃~~下周二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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