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三 严令
半晌，星子忽笑了笑，眼底却凝了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诸位好兴致啊！今夜来的若不是我，换做图谋不轨的刺客，或是敌军，诸位的人头，此时可还在项上？”
星子此话甚重，那几人吓得不轻，心惊胆战中连连叩首：“末将该死！”
星子不疾不徐于帐中绕了两圈，脚尖轻轻地踢了踢那酒坛：“看来是我打搅了各位畅饮，实在抱歉。 只是不知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或是谁修改了军法？”新兵营的军法乃星子亲自拟定，营中擅自饮酒自是明文禁止。
犯事的几个闻言更是面白如死，不敢吭声。
星子不再与他们废话，便命人去传军法处的人来，暂将帐中的一干人等带下关押，俟次日当众发落。
次日天刚拂晓，星沉月落，号角声动，天际现出蒙蒙的一线光亮。星子即召训练中的军官并新兵营的全体教官集合，命军法处将昨夜抓了现行的几人押上来。那几人被五花大绑，带到台下，皆垂头丧气，深深地埋着头。星子先将昨夜经过讲了一遍，问那几人：“我说的情况是否属实？尔等可有何申诉？”经过了一夜，星子怒火未息，但他深知主事者不可意气用事，不可任性施罚，一切都须按规矩来，故星子仍按捺怒气，按部就班地让他们辩解。
喝得东倒西歪之时被身为主将的星子当场抓住，那几人自不敢出声申辩。但酒醒之后，虽觉后怕，却又不服气。这几天新兵营中，违反军令的不止一起，还有人更过分的，旁人都太平无事，偏偏我们喝几口酒便倒了大霉，恰恰撞到刀口上！迟不回来早不回来，昨夜回来就拿我等立威么？慑于星子的威严，这种话无法说出口，只怕惹怒了星子，真的丢了项上人头。
星子遂又问按军规处如何处罚。军法处主事名为古铮，即朗声回道：“军中禁酒，初犯者无论官、兵，首次处四十军棍，军官并处降职三级，再犯者斩首。”星子对这样的规定当然是心如明镜，遂微微颔首。古铮又道：“故三名将官皆罚四十军棍，降职三级，另外两名卫兵，已查明只是服从军令，但明知上司违反军规却不报告，该处禁闭三日，以为警戒。”
古铮宣读军规完毕，两名卫兵即被人押下禁闭，另外三名部将被拖翻在地，一队壮汉手持红漆军棍上来，正准备当众行刑。星子忽叫了一声：“且慢！”
古铮微觉诧异，拱手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星子抿抿唇，感觉有点口干：“他们三人酗酒，虽违军令，但过错却是在我。我身为主将，连日不在营中，方致军纪涣散、军官知法犯法，是我理当受罚。”
古铮犹不解星子之意：“将军是奉旨进宫，无法兼顾营中事务，怎是将军的过错？”
星子摇摇头，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望着那三名五花大绑的部将，斩钉截铁地道：“陛下将新军托付给我，便是我最大的职责。今日的局面，我难辞其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借口好找。他们三人的刑罚，该算在我头上。一人四十军棍，三人一百二十军棍，我替他们挨了。但军法非同儿戏，若有下次，仍以再犯论处，处以斩首之刑，绝不饶恕！”
星子此话一出，如惊雷乍响，不但古铮，在场的上千人皆震得目瞪口呆，被按倒在地的那三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他竟然要代我们受罚？一百二十军棍，这不是听错了吧？！
古铮从震惊中略略定下神来，虽说星子满面严肃，但这种事情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古铮躬身道：“此事军中从无先例，还望将军三思！”
呼呼寒风刮过耳边，犹如刀割。星子如一尊铁塔，伫立点将台上，稍作沉吟，再开口时，语气却愈发决绝：“确实，若刑罚可任人随便代替，则军法形同儿戏！那……那便这样，我愿加倍受责，共计二百四十军棍！以后军法加一条，主官可代替属下受罚，不过责罚数目须翻倍计算！”
星子声如金石，震人心魄，台下众人皆懵了。不知谁腿一软，当即跪下，其余军官，亦随之跪下。便如风过稻田，齐齐俯首：“请将军三思！”
古铮亦单膝跪下：“请将军三思！”
犯事的那几员部将更是晕晕乎乎，恍然如堕入梦中。昨夜聚众饮酒，被星子当场亲自抓住，好一番奚落训斥。三人被军法处押下，自以为绝无侥幸之礼，今日当众处罚，必是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军法已是严厉，说不定还要重罚，不死也得脱层皮。方才听古铮宣布，按照军法，每人责四十军棍，三人已觉万幸。哪知星子却突然挺身而出，要代他们受责！三人自付，平日里与星子并无什么私交往来。印象中，星子面目生得斯文，却武功卓越，满腹韬略，固然令人钦佩，但日日训练督促，一丝不苟，严苛得不近人情。星子今日此举，大大出乎他们的意外，震惊之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星子目光如炬，缓缓地扫过众人，如利剑般穿透人心，语气愈发严峻，毫无转圜余地：“主将乃军中表率，不可赏罚不明，不可争功诿过。严肃军纪，当从我始，否则何以服人？吾意已决，汝等无须多言！”
星子昨夜巡营回帐后，独自思量了半夜，不过短短几日，新军的军纪便涣散如此！情况比自己预计的更为严重！照亲眼目睹之情形，若只处罚抓住的这几人，他们必然心有不甘，而其他犯事者也会存了侥幸之心，以为可蒙混过关。罢了！既然自己的目的是要杀鸡儆猴，不如杀一只最大的鸡将全营震住。擒贼先擒王，正人先正己，如果拿自己开刀，以后不管谁犯事，都可加以严惩，再没有人胆敢不服了！何况，这也确实是自己的错，不能严明军纪，不能练成精兵，辜负了大哥的信任，都是我的罪责！不可轻饶，不可赦免！
但是，星子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以身作则说起容易，落到身上的可是军棍啊！最怕的军棍！一想到军棍，便是多少不堪回首的噩梦般的回忆……到底是血肉之躯啊！为什么千锤百炼，仍练不成铜头铁臂呢？星子苦笑，唉！我最擅长的终究是苦肉计吧！在父皇面前，在大哥面前，甚至在下属面前，翻来覆去都是这一招……
不过，军棍加身，就算痛楚，咬咬牙也能忍过，但眼下……眼下还有要命的良宵之毒。星子抿紧了唇，军令如山，军法无情，我身为主将，总不能对部下说：“我现在身体不适，受不了军法，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挨打。”要紧关头，这般虎头蛇尾，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还有何面目指挥部将？既然遇到了这样的事，也就只能迎难而上。我曾对大哥说过，甘愿赴汤蹈火，洒尽热血，左右不过一顿军棍，再痛苦又如何？怎么能就此打了退堂鼓？
星子曾当过突厥、赤火的三军主帅，统领百万大军，深知军中战力与纪律休戚相关，尤其训练新兵，更不可马虎，必须从开头就立好规矩。当初，星子在赤火国营中时，军法处便看人下菜碟，欺下媚上，不成体统，好在还有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二狗子。如今星子受箫尺之托执掌新兵营，有了前车之鉴，军法处的主事人选自不能草率。星子遂亲自多方考察，方选定了古铮，确保不管是谁犯事，都能秉公执法。
古铮上任后，果然不负星子所望，但不料今日星子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古铮铁面无私，当众声称军中从无代罚的先例，将了星子一军！星子骑虎难下，代罚的话已说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无法转圜，星子只有硬着头皮将责罚数目翻了一番，暗中已叫苦不迭。二百四十军棍！简直是骇人听闻，而良宵每日毒发数次，若待会行刑时遇到毒发，便是生不如死的无间炼狱也难及万一。
行刑时遇到毒发的滋味星子不是没有尝过，西征途中，子午谷一战之后，第一次挨军棍便正值“血海”毒发，痛得死去活来，差一点便命丧黄泉……那惨烈的记忆，令星子在很长时间内，一想到军棍，便闻风胆丧，魂飞魄散。今日，今日巴巴讨来的这顿打，虽说自己内力已今非昔比，不至于当场殒命，但“良宵”发作的滋味已是**蚀骨，再加上二百多军棍……饶是星子胆大，也不敢多想下去……
没想到解铃亦是系铃人，又是古铮出面为星子解了围。星子执意坚持，古铮面现难色：“将军，军法有规定，军棍数目不得超过一百。”古铮此时已明了星子的用意，不由暗中赞叹，果然是棋高一着！难怪皇帝不拘一格，定要以他为帅。此人武功固然世所无敌，这见识担当，气魄胆量，亦不是常人可比。
古铮这样一说，星子方记起来，军法中确实有这么一条，军棍之罚不能超过一百。当初这条还是自己亲自定下的呢！军法只为惩戒，不为虐杀。星子素来仁善，深知对普通人而言，实打实的一百军棍挨下来，恐怕也只剩一口气了。若超过此数，相当于杖毙了，倒还不如直接斩首，落个痛快！
一百军棍……星子微微舒了口气，面上却有点发烫，部下会不会认为，我明知道军棍罚数不能超过一百，却故意报出二百四十的数目，是口惠而实不至，空口说白话，专门来收买人心的？但是，如果我铤而走险，坚持二百四十军棍，就算能熬过去，十天半月内，也无法料理军务了……何况，今日我已破了例，当场修改了军法，若再改一次，便太刻意了，旁人也会认为，我将军法当成了随心所欲的工具！
星子蹙眉：“多谢提醒，我倒忘了这条……既然如此，那就分次行刑吧！今日先打一百军棍，过半个月，再打一百，一个月后，执刑完毕。”话语未落，丹田内忽传来一点刺痛，星子本能地运功压住，额头冷汗却已沁出。棍子还没落到身上，新一轮毒发又开始了！不过这也不出意外，眼下尚可忍受，挨得了一时是一时吧！
二百四十军棍，分为三次受刑。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但下一次，再过半个月还不到正月十六，毒发的时间越长，就越加难熬……星子轻轻地眨了眨眼，难以觉察地打了个寒战。罢了，事到如今，只求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死不了就行。
星子这样安排，古铮也再无话说。寒风愈疾，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细小的洁白雪花，凉凉地润湿了面颊。毒发已至，天气寒冷更不好受，星子只想着速战速决，早死早超生，遂命校场中尚跪着的军官们皆站起来，将那三名犯事的部将亦押到一旁观刑，对古铮冷静下令：“抬个刑架来吧！就放在这台上。”
古铮即命手下抬了刑架来。那刑架便是个一人多高的十字架，以新伐的红木制成，厚重结实，没有上漆，原色的表面甚是粗糙。星子见了，不由苦笑，这样的东西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初被父皇囚在上京禁宫的听风苑中，子扬每日风雨无阻，奉命来打我一百重鞭，便是将我的手脚绑在这种刑架上，半点动弹不得，恰如砧板上的死鱼，只能安心“享受”那刻骨铭心的鞭打……说起来，这天底下各色刑具、各种花样，也少有我没尝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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