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一 明师
第二日，箫尺思前想后，挣扎了整整一日，终究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大凡星子决定了的事，自己都是抗不过他的。当初，他一心要留下，我不理他，千方百计要赶他走，最后还不是徒劳？其实从来都是我听命于他，几乎没有例外，除非……除非是他故意让着我。深深的无力感如无边无际的沼泽包围着箫尺，一切挣扎都是劳而无功，只会越陷越深……
到了傍晚，箫尺磨蹭了半晌，千般不服，万般不甘，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去了练武场。天色已经黑透，云遮月隐，唯有天际几颗疏星，遥遥照着宫中的这一片荒地。星子果然已在此等候，见了箫尺，不过拱手为礼，面容沉静，不见喜怒。箫尺叉手而立，等他安排。
星子开口却是铁面无私，简明扼要，不容置疑，不容反驳：“陛下，上次的事情尚未了结，今日继续。马步，二个时辰，去衣。”
星子最后的两个字打破了箫尺残存的一点侥幸之心，箫尺咬牙复咬牙，许久，放低了声音：“能否不去衣？”几乎是低声下气的口气，为了自己的事恳求星子，箫尺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星子坚定地摇头，毫无通融余地。箫尺长叹一声，当真是不出所料，既然来了，也不能矫情，只得听他的吩咐，遂去了外袍内衣，裸露上身，那前胸后背亦有不少或紫或黑的斑驳旧伤，但最显眼的，还是双臂上一道道整齐的刀伤，箫尺这些天来费尽心思掩饰，此时却无遮无拦，暴露于星子眼前。
深红色的伤疤虽已结痂愈合，却如凝固的火焰，燃烧着星子的双眸。星子默默数了一下，左右双臂都各有二十余道深深的刀痕，加起来近五十道。每一道皆有四五寸长，间距整齐划一，虽已不再流血，却仍看得出受伤时创口甚深，堪堪及骨！当时的情形何其惨烈！星子闭一闭眼，不敢多想……大哥啊大哥，你也是血肉之躯，怎么能对自己下得了手？早知道如此，那一夜我便该守在灵堂里等你，我宁可你如去年那样，将我痛打一顿也好啊！
星子虽不忍看，但却如受了磁石的吸引，目不转睛地死盯着那些伤痕。箫尺浑身皆不自在，抬头正对上星子的眼睛，那蓝眸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悲伤，如幽深的大海。箫尺一时了然：“你坚持要我去衣，便是为了这个？”胸口有些闷闷的，似乎喘不过气来，眼中亦是酸涩。你是在怜悯我么？你一定要剥去我最后的尊严，让我在你面前无可逃避，无所遁形，你才心满意足么？
“是！”星子坦然承认，并不回避，却不知不觉间攥紧了双拳，呼吸也渐渐急促，声音里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痛，“陛下身上的这些伤口，是在提醒星子，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使命。星子……星子永不会忘记！”
箫尺一愣，二人一时黯然无话，千言万语皆化作深深的沉默，唯有微凉的晚风拂过重重树梢，沙沙作响，如七弦琴上忧伤的曲子轻声诉说，撩动人心。
许久，星子幽幽地叹息一声，声如耳语，却句句直击箫尺的心扉：“陛下，我原没什么好多说的。我所懂的道理，不管是练武的道理，还是做人的道理，都是从前你教给我的。你比我明白一千倍，无需我来鹦鹉学舌，班门弄斧。星子只求陛下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陛下，你的武功若能大成，于国于己皆大有益处，师父也必欣慰欢喜，星子愿为此竭诚尽力，在所不辞。”星子说完，即面对箫尺，先扎起了马步。张肩拔背，气沉丹田，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恍若老僧入定。
马步是武学的基本功，无论箫尺还是星子，幼年时习武都是以此起步。箫尺虽然已经许多年没专门扎几个时辰的马步，但也并不陌生。眼见星子如此认真，箫尺也便老老实实地扎起了马步。
箫尺静下心来吐纳，不悦的心情渐渐散去。星子却垂着眼睑，紧闭着双唇，一直没什么表情动作。箫尺忽想起他昨日挨的四十廷杖，照星子的性子，他在我这里挨了打，定是不会回营疗伤的。上次新年之前，错过了金针抑毒，良宵发作，他不但每日坚持练兵，硬撑了一个月，期间还实打实地挨了二百军棍，他全都不言不语独自熬下来了，今日当然也不会例外……
杖伤没有上药，这会怕还在流血吧！而以这样标准严苛的姿势扎两个时辰的马步，又是怎样的煎熬？箫尺心头猛地一痛！忽就理解了星子的心思。他从来不愿让我知道他的伤痛，不管是七星连珠的透骨钉，还是良宵奇毒，哪怕被匪夷所思的剧痛折磨得一次次死去活来，他都想方设法要瞒过去，此时却坚持要我将伤痕暴露在他面前，他……他不是要羞辱我，而是要以此来折磨他自己啊！
“陛下身上的这些伤口，是在提醒星子，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使命。星子……星子永不会忘记！”他的身份，他的使命……他曾发过誓，甘愿为奴为仆服侍我，甘愿为我付出一切！他教我武功，本是我的老师，为劝我练习，不惜被我这个顽劣的学生迁怒痛打……天下荒唐之事，莫甚于此了！
星子啊星子，他的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在反反复复地告诉我，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孩子！哪怕有了通天的本事，也只是个死心眼的傻孩子！他认定的事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他学不会如常人那般算计利害得失，是因为他不计代价，从来不考虑自己……他只怕自己身上的负担不够重，痛苦不够深啊！
诚如星子所说，道理我都是懂的，却是知易行难，尤其当了皇帝后，更是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百官万民的顺服，把所谓的尊严面子看得比天大。可是，三月十五的那一夜，当我孤单地跪在一排排的无字灵位之前，因无力回天而痛彻心扉，而不惜持刃自残，在手臂上划下一道道伤痕时，怎么就忘了小不忍而乱大谋的简单道理？我口口声声要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可我是怎么做的呢？当年勾践是在吴国为奴服侍夫差，如今星子是在苍冥为奴服侍我，勾践能忍辱负重，我却与星子赌气使性子！
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本是练武的大忌，我自是再清楚不过，当年也没为此少罚过年少气盛急于求成的星子，现在我却是明知故犯……若不是星子，换了旁人教导，谁会这般迁就我，为我操心费神？我反倒是百般矫情！
箫尺想通了道理，只觉自己从前的心思不值一提，既惭愧又懊悔。复又想到，星子说，我的武功若真的能大成，于国于己皆大有益处，师父也必欣慰欢喜，等到了那一日，身边人若有异心固然不在话下，甚至……甚至可不再受星子的辖制。星子愿为此竭诚尽力，在所不辞，但……但我岂不是能径直率大军平定北方？可是，星子那样信任我，信任我能遵守诺言，我又怎能言而无信？再说，星子上回若不是被子扬和大黄找到，已因良宵毒发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就能不管不顾地北伐了么？其实，师父早给了我处置之权，星子也绝不会反抗，他武功再高，我要杀他也是易如反掌，我……我能下得了手么？但是，但是，我就这样甘心放弃，放弃那样的血海深仇了么？一念及此，箫尺双臂的道道刀伤便即隐隐作痛……
刚过了一个时辰，夜空中就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初时只如牛毛一般，随风潜入，润物无声，渐渐愈下愈大，竟成覆雨之势，哗哗如注，溅起满地的水花。星子仍是半蹲在雨中，犹如一尊铸铁。雨水顺着他的额头、发际流下，衣衫内外皆透。
眼见着星子淋成了落汤鸡，箫尺忽想起那回在永定河边的摩天岭上，也是泼天的夜雨，星子跪在崖顶，跪了一整夜……那时，我也是在一旁看着他，我还不知道他身上的伤，不曾出声，此时，我知道他的伤，可还是不能出声……
两个时辰的马步，星子一刻不少、一丝不苟从头到尾陪着箫尺。完事后，箫尺见自己的外袍也已泡在水中，但为了遮蔽身上的伤痕，也只好拧了拧水，勉强披在身上。星子见状，颇有些难受，低头道：“星子放肆了，陛下……”
箫尺打断他：“愚兄惭愧，多谢师弟教训！师弟可还有什么吩咐？”
大雨之中，箫尺的表情模糊，但星子听他的声音竟带了歉意，不似生气，方略略放心。此时虽尚不到午夜子时，但雨下倾盆，显然不能继续练武了，星子遂躬身道：“臣这就送陛下回宫！”
箫尺正是求之不得，就算星子不送，他也要召星子一起回宫。于是二人冒雨回到临安殿。殿内当值的太监宫女见皇帝淋得浑身湿透，滴滴答答不住流水，皆惊慌失色，忙成一团。箫尺只让他们准备了干净的衣服鞋袜、热水、毛巾等，送入内殿，并在御榻上铺了几层白色棉质床单，便命旁人皆退下。
星子不待箫尺吩咐，简单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换了件外衣，便侍候箫尺洗头更衣。箫尺不愿外人进来，星子只当是因不愿臂上伤痕暴露人前。箫尺也只好听任星子，星子手脚麻利地照顾好了箫尺，正要告退，箫尺却命他脱了衣服到御榻上去趴着。
星子初时不解，见箫尺取了药膏，才明白大哥是要为自己上药！望着身下的白色床单，大哥早已想得周到……我害他淋了一夜的雨，他不但不追究，反倒惦念着自己的伤势！
昨日星子不管不顾到卧冰堂去找箫尺，便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挨了四十杖也不算意外。星子本如易水荆轲，打定了主意，哪怕日日被大哥笞责叱骂，也绝不后退，绝不后悔。哪知事情竟比预想的顺利多了！只要大哥愿意配合，要实现我的诺言又有何难！
淋了许久的雨，星子整个人都如水中捞起来的一般，刚换上的外袍又已被浸湿。箫尺为他脱了外衣，便见那黑色的底衣湿漉漉的，紧紧地贴在身上，浸出的水渍已经白色床单染成淡淡的粉色。箫尺叹口气，吩咐星子别乱动，去寻来了一柄剪刀，亲自动手剪开后襟。黑色底衣下面，还有一层白布，胡乱地裹住了伤口，一看就是星子自己的杰作，此时也已被血水湿透。纵然箫尺百般小心，解开那白布时，仍是连带着扯下许多血肉，鲜红的血更如活物一般涌流不止，染尽身下的床单。
比起良宵毒发时的二百军棍，四十杖对星子而言虽不算太多，但也绝不是轻松惬意之事。今晚又冒雨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伤口不但大多撕裂，更被雨水泡得红肿甚至泛白。箫尺怔怔地望着那伤势，一时竟忘了动作。若今夜我不为他疗伤，明日这伤口便会溃烂发炎，情形更是不堪，而他只会默默忍受。我曾希望星子爱惜自己，但他受刑挨打，全是因为我，我岂不是口是心非么？若要道歉……道歉又有什么用呢？从前我也不是没道过歉，还曾许过誓愿，再不让他遭这样的无妄之灾，可是……可是仍是一次次自伤伤人，两个人之间，真的就陷入了这样的死结轮回之中，再也找不到出路了么？
（亲们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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