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二 外邦
白瑞有一间藏室，存有各种籍近千册。 其中有的是他当年不远万里带来的，但更多的是海外客商造访时相赠。星子从小就最爱读，见了这么多新奇籍，自是兴奋不已。虽然翻来翻去，那上面的文字奇形怪状，几乎认不得，但中多有插图，星子也可猜测一二。与小时候喜欢的野史故事不同，这些籍多涉及天文地理历史数学，还有各种实用技艺，以及一些实在看不懂的高深内容。
白瑞每日都要读几遍经，晨起、饭前等皆要诵经祈祷。他试着将经翻译成中原文字，已完成了一小半。白瑞请星子帮忙审阅译稿，星子自是欣然应允，也正可藉此练习外国文字，一举两得。经里有许多小故事，与久远的历史相关。星子读得有趣，也有许多疑问。白瑞总是不厌其烦地解答。白瑞讲经时，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星子烦躁的心情渐渐安定，甚至于平静中体会到喜悦与感激，仿佛凡尘俗世中的所有烦恼都不值一提。
白瑞除了翻译经，也翻译历法。初时星子并不曾在意，一日，白瑞忽面色严肃地对星子道：“三日后的申时，天京将有日全食。你可有办法提前告知皇帝，早作准备？”星子几起几落，天京城中已是无人不识，白瑞也知道他与皇帝的关系非同寻常。
日食历来被视为天降凶兆，轻则引发民间恐慌，重则可致朝纲动荡。箫尺登基以来，国中并不太平，星子闻言睁大了眼睛，怕有人趁机做文章，自不敢稍有怠慢，当即便进宫禀告。
此时尚未至午时，星子便径直赶到了卧冰堂，恰好碰到殿外值守的子扬。子扬告知星子，箫尺正在与几名臣下议事。星子为避嫌疑，不便贸然闯入，绕到殿后僻静处等待。直到朝臣告退，子扬方来唤他进去。
箫尺每隔一日要与星子练剑，虽不谈及朝政，但见面的机会甚多，忽听星子一大早便来求见，料得是有要事。箫尺也知道，星子近来在一外国人处日日盘亘，学习异国文章。箫尺自己读本就离经叛道，星子从小亦被他耳濡目染，因此也不以为意。反正星子闲着也是闲着，他愿意去学点什么也好。但他既已不过问军事政务，今日又是为什么事而来呢？
听罢星子的禀告，箫尺蹙紧了眉峰。事关重大，不能只听信一外国老者所言，便急召钦天监监正来问。钦天监监正听说将有日食，竟是张口结舌，一头雾水，既不称是，也不敢否认。箫尺犯了难，既有警报，不能置之不理，但若事先大张旗鼓地宣告，倘若不准，更是天大的笑话。最终，箫尺决定两手准备，一面封锁消息，一面在宫中暗作安排。
三日之后，本是盛夏酷暑季节，碧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一派晴好天气。星子亦是心生疑惑，这好好的怎么会有日全食呢？哪知刚过了申时，天色竟骤然暗了下来，似有一只无形之手遮住了如火骄阳，黑夜骤然来临！飞鸟悲鸣归巢，阴风卷地而来。路上行人，道旁商贾，皆大惊失色，关门闭户，乃至四散奔逃，惶惶然不知所以。正在这时，忽听得一阵优雅的弦乐响起，似从九天飘来，接着皇宫四门大开，一队队红衣内侍鱼贯而出。为首的手持安民敕，口称皇帝陛下早知日食异象，无须恐慌，须臾即逝，云云。市民们见这阵仗，遂渐渐安定。过了一刻钟，果然天色复明，阴霾尽去，依旧万丈光芒。百姓惊喜不已，皆感激涕零，高呼万岁。
箫尺方信白瑞所言不虚，但朝廷专设的钦天监却为何如此草包？差点误了大事！加之这些年历法似乎越来越不准了，已经影响到农时稼穑。修订历法，已势在必行。民以食为天，这可不能马虎。但若交给钦天监去做，又怎能放心？箫尺不由郁闷了。
星子亦是震动不已。日食对于他而言，更有特殊的意义。听说当年自己出生的那一日，也是盛夏时节，父皇正率大军西征色目，行军于莽莽荒原之中，忽遇日食。霎时天昏地暗，有赤星如斗，自东而西，划破苍穹，隐入旷野。伊兰曾说，这次日食预示着真神使者的降生。真的是如此么？那这一次的日食是不是也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白瑞为何能预报日食呢？难道是那本经文的天启？
日食甫一结束，星子就急急忙忙赶到白瑞处。日食之时，也有附近居民和信众到白瑞处躲避，白瑞便为他们祈祷。祈祷已毕，烈日重现，民众欢喜散去。待他们去后，星子来不及落座，便迫不及待地抛出了诸多疑问。
白瑞静静地听星子说完，似乎不出意料，慈祥地笑笑，缓缓摇了摇头：“其实，日食便如春夏秋冬四季变换一样，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不是灾难降临，也不是什么上天的启示。人间发生什么大事，若和日食扯上关系，要么是牵强附会，要么是纯属巧合。”
对视着星子蓝眸中的疑惑，白瑞的声音却如空谷中吹过的一缕清风，“这是因为，太阳、月亮和地球始终都按照一定的轨道旋转，若恰好三者成了一条直线，月亮又挡在太阳和地球当中，遮住了一部分阳光，投射到地球上，便是日食。而我们看到的月光，其实是月亮反射太阳的光，不是月亮自己发的光。如果地球挡在了太阳和月亮之间，便是月食。因为日、月、地运转的周期和轨道都是固定的，所以日食和月食都是可以推算预测的。”
太阳、月亮和地球都在旋转，日食是因为月亮遮住了太阳，月亮不会自己发光……星子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似懂非懂，只觉十分新奇，不住地眨着眼睛：“地球？那什么是地球啊？”
“地球，对！”白瑞点头，“我知道，你们中原自古认为天圆地方。但其实太阳和月亮，以及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圆形的球体。我们脚下的无边大地便是地球，也是一个巨大的球体，不是四四方方的土地，只是因为这个球体太大了，我们察觉不到它的形状而已。地球不停地旋转，每自转一圈就是一天。所以我们会看到日升日没，昼夜变换。中原大地是白昼的时候，在地球的另一面却是黑夜。而地球也围绕太阳旋转，每转一圈就是一年。我们所谓的春夏秋冬四季，是因为一年之间，太阳照射地球的角度不同。”
星子眨巴着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白瑞的话实在振聋发聩，皆是闻所未闻之事，颠覆了以前所有的认知。白瑞怕星子不相信，又拿出一幅地图，那地图果然是两个半圆拼接在一起。图上标注了赤火、苍冥、色目、突厥等国的位置，而白瑞的故乡恒阳国，则在另一个半圆上，是浩瀚海洋中的几个较大的岛屿。白瑞告诉星子，恒阳国及其他一些国家，都已经有人驾船完成了环球航行，测量绘制地图，因此，地球是圆非方，实是千真万确。
星子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此后的好些日子，都翻来覆去地思考，终于慢慢消化了这些说法。他心中从来没有什么门户之见，觉得白瑞说得虽然稀奇，却不无道理，但仍然有许多疑问。于是得空便缠着百瑞问这问那。
“如果地球是球体，那当地球旋转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会掉下去呢？”人怎么能在球面上站稳呢？星子疑惑不解。
“如果天上日月星辰都是巨大的球体，除此之外都是虚空，那天上有没有神仙呢？神仙住在哪里呢？那些星星上可以住人吗？”
“月亮上有广寒宫么？有嫦娥吗？”
星子小时候就曾听娘亲讲过仙女的故事，娘亲说，仙女住在那些遥远的星星上面，是她们把我带到这世界上……星子长大后，尤其是得知了身世之谜后，明白是阿贞安慰自己的说法。但后来到了色目、突厥，伊兰和万千信众们笃信真神，却让星子印象十分深刻，许多巧合，也不由星子不信。而白瑞不也是相信上帝的么？星子有时也会幻想天堂的所在，在那看不见的遥远地方，五彩祥云缭绕着琼楼玉宇，众神便居于其中，无生无死，无忧无虑。而如果天外皆是虚空，天堂又在哪里呢？
星子的问题，不管多么荒谬不经，白瑞总是耐心解释，说得头头是道。星子坚持要刨根问底，白瑞始终不厌其烦，还翻出一些籍来，作为佐证。那些外文上写了些什么，星子虽弄不明白，但好奇心起，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弄清楚。当初不知天高地厚，自鸣得意，以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培训龙骑军军官时还曾亲自操刀撰写讲义，现在看来，岂不是眼高手低，以讹传讹？若真有大战，恐更会误了大事！要当三军主帅，还真是不合格！欲为大哥开太平盛世，更是有许多路要走。大哥既然给了我这机会，静下心来好好修炼才是正经。
白瑞教了星子很多东西，却与星子所知的那些迂腐学究，比如涂老夫子等大相径庭，甚至与师父莫不痴也有所不同。星子不知道该不该唤白瑞为老师，因为白瑞从来没有摆出任何为师为尊的架子。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与之交谈就像是朋友聊天，可以直呼其名，但他的广闻博学又实在让星子暗自敬佩赞叹不已。
一日，星子终于提出，要正式拜白瑞为师，以求教诲。白瑞却婉拒了，道：“我这一生，已矢志奉献给上帝，除非你也愿奉献上帝，否则我们不需要有这些尘世的羁绊。何况，你想学的这些东西，都不是我首创的，我也没什么独到之处，所得的微末见识都是上帝的启示，是转授前辈大家的见解，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学什么，做什么，都只是为了荣耀上帝，为上帝所用。你要尊我为师，我也不敢当，能够对你有所帮助，已是我的荣幸。”
白瑞如此谦虚，若不是星子与他相交已久，定当他是推托之词。以前所知的老师，从涂老夫子到德王爷，以及那些不曾得其授业的芸芸儒生，谁曾独辟蹊径？谁不是拾人牙慧？呵呵，白石村的小黑屋也好，上京宫中的崇文馆也好，所供的不都是孔夫子那又矮又丑的糟老头子么？念来念去上千年，也不过是四五经而已。
想起孔夫子，星子的问题又来了：“白瑞先生，我们这里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所有的人都是以他为师，也有几千年了。那您所指的贵国中真正的大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物呢？” 白瑞虽然谦辞，星子却不好意思再直呼其名，遂称他为先生。这一声“先生”，星子叫得心甘情愿，与当年在涂老夫子门下委曲求全迥然不同。
白瑞含蓄地笑了笑：“孔夫子太伟大了，我们没有这样的人物。虽然我们的历史上也有诸多先贤哲人，创立了不朽的功业，留下了传世的篇章。但除了全知全能的上帝，世上没有什么值得顶礼膜拜的圣人。”
星子不能理解白瑞为何言必称上帝，但他有在西突厥的经验，也不以为怪。白瑞对上帝的笃信，便如伊兰笃信真神。有时候星子想，不知上帝与真神相遇会怎样？两人会不会打上一架，来决定谁才是至高无上的主宰？
本来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