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三  使团

    为了安置恒阳国的使团，金山县临时清空了驿馆旁的一座三进的院落，内外皆被护卫的士兵们围得水泄不通，甚至每个房门外都站了全副武装的军士。w  .  v    m）

    明康解释道，自从出了人命事故之后，加强了对使团的安全防护，一天十二个时辰皆由重兵护卫，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以免再出什么意外。星子随明康穿过竹木森森的庭院，虽然住了几十号使团成员，却静悄悄地听不见喧哗之声，唯有枝叶间的鸣蝉如一曲枯燥的音乐反复奏响。正副使住在内院，星子先在堂屋候着，少时便有人带了使节过来。

    正使马尔尼身材高挑而瘦削，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一身挺括的礼服，前襟缀了两排铮亮的铜扣，黑色的皮革长靴一尘不染。不待明康介绍，一见星子的蓝眸，马尔尼便露出了微笑。但马尔尼却不似霍克那般热情不羁，只是脱下帽子，微微鞠了一躬，口用半生不熟的原话说道：“星子大人，久仰！久仰！”腔调甚是古怪蹩脚。

    星子忍住不笑，拱手回礼，连称“幸会”。他一开口，便用恒阳国语言与马尔尼交谈。马尔尼听了几句，便不住称赞。双方分宾主落座，明康坐在主位，星子为便于翻译，坐在他身后，斜对着马尔尼。不待星子询问，马尔尼即直言不讳，是他点名要星子前来，并对皇帝陛下许其所请表达感激之情。

    星子一打听，果然是霍克船长向使团推荐的。霍克船长对马尔尼声言，星子不但语言纯熟，对恒阳国的风土人情、历史化亦十分了解，若有他做翻译，则可沟通无碍，事半功倍，更会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唉，星子微微叹口气，我何德何能，霍克与白瑞都如此看重我，不遗余力地举荐。但他们恐怕不知道，如此反而让大哥生了猜疑。不过，如今木已成舟，我既已受命，领了这桩差事，再无可能置身事外，必须得打起精神应对，以求不负各方所托。

    关于人命事故，星子本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欲与马尔尼私聊，明康却盯得甚紧，星子全无机会。马尔尼与星子的每一句对话，他都要求星子照实翻译。初时，星子浑身不自在，犹如被监视。转念一想，我到这儿来是做通译的，不是来指手画脚干涉两国事务的，更不是来探案的，又何必多管多问？从前教训累累，犹在眼前！何况大哥已生疑心，我本是瓜田李下，更要主动避嫌，如何能够任性？大哥任命了主事的官员，明康便是代表他的旨意，我只需要听他的吩咐，当一只学舌的鹦鹉，他说什么，我转译什么行了。

    星子既已应马尔尼之请到任，使团也没有更多的要求，马尔尼提出明日便举行葬礼，将死者安葬后启程进京。恒阳国路途遥远，遗体不便运回，马尔尼即请求在当地按照恒阳国的风俗安葬。这不算什么为难之事，明康已经请风水先生在城外选好了一块墓地，依山傍水，松柏长青，风景甚佳，并备好了等的棺木。马尔尼致谢，态度彬彬有礼。见他处变不惊，行事稳重，应对之间颇显睿智，星子亦有几分赞叹。率领庞大使团万里访问从未踏足的异国，看来真不是一般人物。

    马尔尼又提出，墓地是否安全，会不会有人来破坏？明康让他放心，已命地方官员派人护卫看守，确保万无一失。

    双方又讨论了关于葬礼的各种细节。有了星子做通译，交流便顺畅了许多。这次使团成员出了意外，朝廷除了安排丧葬事宜，另赔偿了一万两白银，作为家属的抚恤金。星子报出这个数字时，也有些意外，因为朝廷的抚恤，一般也几十百两银子，多的几百两。一万两，国富贵之人的家财也不过如此了！这真是另眼相看了！

    马尔尼一直持之以礼，末了却加一句：“此事虽了，我们也不再追究，只是希望以后不要再有什么意外。”

    明康笑得有些不自然，忙点点头道：“此去京城不远，沿途都已做好了安排，绝不会再出事了。”

    商议完毕，明康让人将正使送回房去，星子便没什么事了。星子察觉明康小心翼翼地避免让自己与恒阳国使节单独接触。这是大哥的旨意么？星子也看出来，如今恒阳国使团住在此处，犹如被软禁，不但不能出院门，甚至都不能随便离开房门，相互之间也无法私自交流。明康强调一切都是为安全计，星子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安守本分，便点头称是，不再多说什么。

    箫尺连夜宣召，星子本是抱着救火的心情匆匆赶来赴任，哪知差事却十分清闲。明康体贴星子舟车劳顿，已让人腾出了一间干净的屋子，殷勤招呼星子住下，还让当地官员派了人来服侍。星子当然不会如此娇气，但初来乍到，也无处可去，便在床盘腿坐下，略运了会功，自觉精力充沛。晚膳也是下人送到屋里来的，丰盛可口。用过了膳，又有人来侍候着沐浴更衣，安排寝。星子但觉一切都是受人摆布，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自己不过是一名没有正式官职的小小通译，明康身为二高官，对我如此优待，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么？

    次日一早，天色未明，使团便即出殡。灵堂亦设在使团的小院，正悬挂了逝者的画像，像前供奉着香蜡纸钱。明康率朝廷接待的官员及地方官员在灵前了香。但轮到使团行礼时，却是由一位身着白袍的老者为死者念悼词，追忆死者生平并祈祷。使团成员皆着黑衣，神色肃穆，默默低头垂泪，不住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但并无人放声大哭。白瑞为信徒主持葬礼时，星子曾去观礼，对这样一套礼仪并不陌生，唯低头默哀而已。而明康等人听不懂老者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陪站在一旁，神情颇有些尴尬无聊。

    抬棺出殡时，仍是重兵护送，里三层外三层皆围得严严实实，并不住驱赶沿途看热闹的围观百姓。使团随员自带了乐器，一路吹奏，乐声凄婉悠扬。星子也算是精通音律，这些乐器却是第一次见到，形状异，声音清丽。星子心好，又不便贸然相询。葬礼本身倒相当简朴，下葬后，又是由白袍老者念经祈祷。坟茔并不曾隆起土堆，只是在墓前有一方矮矮的黑石为碑，刻了逝者的姓名与生卒年月。期间，星子只是在必要时，简短地为双方翻译了几句。

    葬礼最令星子感动的是，虽然逝者只是使团一名年纪轻轻二十来岁的普通随员，无官无职，这是他第一次出海远洋，但正副使不但全程参加葬礼，而且和旁人一样行礼如仪，不见尊卑之别。星子曾听白瑞说过：“帝面前人人平等”。想想也不无道理，人活着的时候，或者有富贵贫贱，一旦死去，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凡尘俗世的尊卑下之别，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在那天外，真的有帝所在的天堂么？

    葬礼完成，当地的官员果然派了一队兵丁来守墓，并将墓地划为禁区，未经许可，不得旁人入内。处理完了后事，明康便即安排使团启程事宜。星子的公务不多，明康待他又十分客气，甚至刻意有些套近乎。星子本对他多少有些成见，见明康降尊纡贵，嘘寒问暖，想到自己毕竟是他的下属，免不了也客套一番，恭维几句。明康便借机诉说接待使团的种种苦衷，星子顺水推舟，表示理解同情。明康甚是高兴，谈话间也少了几分忌讳，开始与星子称兄道弟。

    使团安排在次日启程，仍是由星子陪同明康与马尔尼沟通。其他事情谈完了，明康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此番启程，不时便要进京，贵使觐见大皇帝陛下的礼节可需要操练一下了？以免进京后诸事繁杂，手忙脚乱来不及准备。”

    听了星子的翻译，马尔尼的面色略略一暗，星子看得出他十分不悦，但马尔尼开口时，语气仍是平和如常：“既然如此，那还请大人稍等。”马尔尼转头对身边的随从吩咐了几句，那随从便即离开。少时回来，手捧着一个羊皮纸卷轴。马尔尼起身接过卷轴，神色甚是恭敬。

    马尔尼徐徐展开卷轴，却是一幅画像。画像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面容姣好，仪态端庄，身着白绸缀金丝银线的及地长裙，头戴金色王冠，手执金色权杖。星子暗道，这该是恒阳国的女王陛下了！果然，马尔尼亲自将画像于堂屋正挂好，便对明康道：“这是我国的女王陛下，觐见皇帝陛下时该如何行礼，还请大人亲自示范一下。”

    大概已猜到马尔尼的意思，星子尚未翻译，明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未等星子说完，明康便毫不客气地打断：“岂有此理！我堂堂朝廷命官，怎么可能跪拜一个外国娘们？”话一出口，明康又觉不妥，摆摆手，对星子道：“这句话你不用翻译了。”轻咳一声，换了个说法让星子转告：“阁下不是开玩笑吧？是贵使要觐见我们的大皇帝陛下，不是卑职要见贵国的女王。我们原的传统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阁下见多识广，应该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马尔尼微微一笑，对明康的诘难胸有成竹：“固然入乡随俗，但我听说贵国也有句话，‘四海之内皆兄弟’。鄙国与四海万国通商友好，皆是平等论交。既然是平等论交，那来而不往非礼也。大人要我向贵国的皇帝陛下如何行礼，便当向鄙国的女王陛下如何行礼。陛下的画像在此，便如亲临，大人请吧！”

    明康哼了一声，似有些动怒，但终究按捺住了：“贵国与四海交好，我国也有四方来朝，皆是行国朝拜之礼，岂能从阁下这里破例？”

    星子听二人唇枪舌剑，激烈争辩，又是为了面见皇帝时，要不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次霍克船长面圣，因此受到了刁难，而差点不欢而散。星子实在想不明白，不是行个礼么？两国之间，放着许多大事不去商讨，为何要这般小题大做？我见大哥的时候，也很少正式行礼，大哥也从未此为难过我，又为何要为难远道而来的外国使节？但星子时刻提醒着自己注意身份，在这里只是当通译，并没有立场说话。

    二人争执了一番，没有结果。明康也不愿把事情闹得过僵，便即起身告辞。星子随他离开使团所住的小院，实在忍不住，问出心疑惑。明康叹了口气，道：“老弟，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不懂得其的利害，以为这是件小事，是我小题大做。这事关两国的颜面，两国的地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是西风压倒东风。外国的蛮夷若不肯臣服陛下，是不把我国放在眼里，以后还怎么打交道？”

    星子试探着道：“呃，其实他说两国平等……”

    明康冷笑一声：“平等？国与国之间都是靠力量说话，自古以来都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平等的说法？何况，这次恒阳国使节来访，举国下都看着呢，他若不肯行大礼，普天下的臣民见一个外国的蛮夷都不行礼，以后又如何肯听命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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