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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珠(4)

    此话十分骇人,但叶青时已然知晓眼前这人嘴上没有把门,并不深究,含混地轻轻“嗯”了一声。

    清溪调转话头:“疼不疼?”

    “不疼。”叶青时摇头。他并没有说疼的权利。

    清溪却已经开了袖中取来的药盒,食指蘸了些许,轻柔地点到男孩颊上。

    色白如绢柔软如脂的药膏敷到伤处,竟无一丝刺痛,轻微的凉意过后脸上的红痕消失得干干净净。最清晰的反倒是女孩指尖的抚触,勾画涂抹,痒得他睫毛发颤。

    叶青时忍住没动:“这是什么?”

    是白灵藿,一种由白化臛蟾的毒囊碾磨出的灵药。

    这种大蟾蜍是漓州特产,昼伏夜出,一身皮甲如玄铁,又奇毒无比,等闲修士碰一碰立马暴毙。臛蟾的毒囊藏在喉下,非常柔软,轻轻一碾就成了膏脂状,“臛”的本义是肉羹,用以比喻毒囊碾磨后的柔腻触感。毒囊本是剧毒,白化后却能成药,且治皮外伤的效果绝佳,烂到骨头的伤口睡前厚敷一层,次日便光洁如新。

    可惜取药的效率不高,臛蟾百只里难出一只白化的,取十数只白臛蟾的毒囊才能碾出这幼童巴掌大小的一盒。

    清溪收了药盒,嘴上不着四六:“是白豆沙拌白莲蓉,再添一份白砂糖,涂了保你香喷喷甜滋滋。”

    叶青时不理她的屁话:“谢谢。”他猜出那盒灵药来历不凡,觉得将说的话有些伤人,迟疑许久,还是说了,“但我不值得。”

    清溪倒没被伤到,只觉得这小孩心思太重,重得让人心里发酸。

    她说:“世上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既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夜里闲着拿来涂脚后跟都行。”反正她有近乎无限的时光,只要想,屠遍漓州臛蟾,总能碾出几盒来的。

    “那我与脚后跟没有什么不同。”叶青时平静地说。

    “……”

    坏了,给这小子绕进去了!

    清溪不擅口舌,只好板起脸,扯过“成年人”这一张满是破洞淅沥沥漏风漏雨的虎皮当大旗:“总之你不要多想。我年纪大,听我的。”

    叶青时不同她争辩,点点头。

    清溪总觉得自己仿佛无形间落了下风,但最难破解的招就是对手压根不出招,叶青时不说话,她只能拿手背尴尬地蹭蹭鼻尖:“刚才那个,是谁?为什么那么对你?”

    “是我娘身边的吴嬷嬷,资历很老。她不喜欢我,时常骂我,有时会打。涟姐儿怕风怕人,住的地方不让随便靠近,我走错路遇见吴嬷嬷,她觉得我会惊到涟姐儿。”

    “这……你娘也不管管。”

    “我娘知道的。”叶青时面色如常,“她也不喜欢我。”

    清溪一时结舌,半晌,干巴巴地安慰他:“人有百种,不喜欢子女的父母也是有的。我没有娘,磕磕巴巴也到了如今。你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叶青时说,“谢谢。”

    他郑重地向着清溪弯腰行了一礼,随后转身向外走。白灵藿的药效治几道掐伤属实大材小用,伤痕早就消得一干二净,风迎面拂过来,有些许的痒和凉,让他想起指尖轻柔点触的感觉。

    叶青时脚步一顿,忽然抬手在颊上抓了一下,旋即加快脚步。

    清溪五味杂陈地目送他远去,还掐着隐匿身形的诀,想起袖子里藏了个紫檀木匣,索性掏出来打开。

    木匣里放了一支崭新的狼毫、一块水头尚可的玉佩,还有一只裹在油纸里的糖面塑小兔子。

    想来是这个爹不亲娘不爱的男孩珍惜的宝贝。

    清溪收了木匣。良久,她挠了挠头:“看来只能帮到底了。”

    **

    次日是唐月来携人祭祠的日子,天气却不大好,马车行到中途,一直阴阴的天开始落雨,直到众人进了祠门,雨才稍停。

    祭仙门的祠以仙门为名,这回轮到的恰是供奉雪明门的雪明祠,清溪觉得十分晦气,借故远离上香的唐月来一行人,在外晃了三圈,回去时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个步骤。

    奉金银香火的正厅后是一片园林,葱茏的林木投下婆娑绿影,每一根枝条上都挂着或旧或新深浅不一的红绢,隐隐约约可见墨迹。

    树旁的神官客气地迎上来:“方才唐夫人已许了心愿,姑娘此时才到,若快些还能赶得上。”

    许心愿下一步就是奉金银,清溪直截了当:“没钱。”

    “……”

    好脾气的神官没发作,但也不再搭理她,招呼另一边前来祭祠的夫人小姐去了。

    清溪乐得自在,绕着挂红绢的树打转。红绢轻且软,带着墨迹在风里飘飘悠悠,清溪闲闲看了一圈,眼皮忽而一跳。

    她伸手一勾,一条柔软细长的红绢落手,像是一汪澄澈的水沉在掌心。

    绢上的字相当隽秀,不似七岁男孩能有的字迹。简简单单四个字,写的是“清溪平安”,前两个字和后两个字中间有一团浓重且纠结的墨渍,清溪眯着眼睛使劲看,才隐隐约约看出写的是“安息”。

    清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或许因为有那一段不为她知的经历,叶青时其人时常有与年龄不符的表现,这一团墨迹却把他拉回了孩子天马行空的世界。

    他将信将疑,愿清溪这个“亡魂”能安息,想想又不大信她,于是又涂掉改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平安”。至少有那么一会儿,他是被诓了的。

    到底还是个孩子。

    清溪越看越乐,闷笑一会儿,把红绢系回去。

    回程搭的是唐恬的马车。

    唐恬嘴碎,和清溪同乘一车格外亢奋,兴致勃勃开讲,从唐月来奉的金银绢帛量如何大、成色如何好,到吴嬷嬷昨日一路喊着有鬼跑回唐月来住的院子,浑似疯癫,唐月来顾念多年主仆情谊,将吴嬷嬷送去了乡下庄子静养。

    足足讲了半道,马车循着山路绕到半山腰,她才停下来,心满意足一气喝了两盏茶,撩开车帘一看,“呀”地惊叫出来:“怎么又落了这么大的雨!”

    “下雨怎么了?”

    “这里可不是漓州,不常有大雨的。何况我们还在山上,山路不好走,万一马一个拌脚,或是陷进泥里就麻烦了。”唐恬忐忑不安,“何况还有……”

    正在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夫的“吁”声还没完,车帘忽然被掀起,雨丝直扑到清溪脸上,一股沁骨的凉意。

    “惊扰仙长了。”唐月来站在侍女撑的伞下,雨串成串从伞缘往下落,“这段山路未铺全,前头仍是泥地,雨天泥泞,领路的马车陷了半个车轮进去,这会儿下人正在拉车,过会儿就好。照顾不周,还望仙长见谅。”

    “无妨。我搭唐夫人的车,是我打扰。雨天行路艰难,停一停也是正常。这么大的雨,劳夫人来过问了。”清溪探头朝外看了一眼,大雨滂沱,山路右面依靠山势,是舒缓的斜坡,左面却是个刀削般的断崖,嶙峋的山石被雨水打出雾蒙蒙的水汽。

    前头一群仆役淋着雨站在泥地里,几人在前,几人在后,喊着号子推拉陷入泥里的马车。

    “那就是领头的马车?”清溪问。

    “正是。”

    “雨下得大,小孩子恐怕会害怕。”清溪状似无意,“令郎的马车在哪儿?”

    唐月来指了个方向给清溪看。

    清溪意思意思瞄了一眼:“对了,今日令爱没来,她的病如何了?”

    一丝微妙的惊诧从唐月来眼中倏忽划过,但她掩饰得很好,稍稍低头:“还是那样,既不见好,也不见坏。劳仙长挂心了。”

    再客套几句,领头的马车终于被拉出了泥地,唐月来礼貌地告辞回车。

    车帘“啪”一声落了下来,车夫挥鞭,车轮骨辘辘朝前,停滞了一盏茶有余的车队继续朝前行进。

    “总算出来了,过会儿应该会避开吧。”唐恬不太放心,悄悄撩起车窗帘往外看,边看边安慰自己,“不过不用怕,过了这段路就到官道上了,那边路铺得好,不会再陷进去的。”

    清溪闭上眼睛:“未必。”

    话音刚落,马车一个震动,又停了下来。

    唐恬慌忙探出半个身子,只见车队前后都多了黑压压一片人影,黑布裹住头脸,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个火把。

    那火把不知用了什么材料,火舌漆黑,在瀑布般的雨里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