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徒弟不当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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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歌台(4)

    “仙长啊,你为什么心里空空如也呢?”未央犹嫌不够,伸臂去勾清溪的肩颈,带着花香酒香的呼吸全呵到她颊上,“是你果真太上忘情,谁也不爱,还是你爱着……绝不能爱的人?”

    清溪肩背一僵,猛地去抓这醉鬼胡乱摸上来的手腕,那只白如凝脂的手却兀自耷拉下去,软软垂到了桌旁。

    吸饱了盛世风情的雍容佳人侧卧花台,枕着一双玉臂,面颊红如开得极盛的芙蓉,漾着淡淡的笑,一滴泪却从睫下溢出,花了精心的妆容。

    清溪默默抓过桌上玉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酒色纯澈嫣红,入口却极苦,像是舔到一口眼泪。

    “因为我没有心。”她屈指掸去未央脸上那点泪痕,“男人,只会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

    按照未央的指点,清溪潜入未央楼,真在后厢房庭院里找到了一株极美的琉璃芙蓉。

    几铲子下去掘出个破破烂烂的锦盒,里边的荷包倒还顽强地健在,只是褪了颜色显得黯淡,另带了三分淡淡的雨水腥气。

    清溪贴身藏好荷包,稍作犹豫,一铲子掘断根茎,琉璃芙蓉不似寻常花木,断了根即刻化为飞灰,拂了她一脸雍容的香粉,倒像是那名动天下的歌伎倚在她肩上含笑呵出的一口兰芳。

    折腾半宿,好不容易找回解百毒的灵药,怎么让叶青时服下却成了难题。

    男孩紧闭双眼,直挺挺躺在床上,牙关比身体还僵,死死咬着,不管清溪轻掐他颌下的穴位,还是尝试用舌板撬,那口白牙就是紧咬不动,半分容药通过的空隙都不肯松懈。

    清溪本就有三分狗脾气,奔波半天得了这个结果,一怒之下发起狠来:“不想活就去死!若你想活,就给我把这东西吃下去!”

    也不知是否这一嗓子过于骇人,叶青时眼睫猛颤一阵,齿关倏忽松了一瞬,让清溪抓准这来之不易的空隙,将一碗药结结实实全灌了下去。

    没多久烧就退了,紧绷的肌肉寸寸放松下来,叶青时仍闭着眼,但已从“昏迷”成了“昏睡”。

    清溪犹不放心,勾了个圆凳过来姑且坐下,靠着床柱看顾床上的病号。

    转眼天蒙蒙亮,落下的星子转成三两晨曦照进屋内,叶青时齿间溢出些闷哼,混混沌沌睁开眼睛。

    甫一睁眼,清溪也醒了,立即探身摸他的额头,一双眼上下左右来回探看,边探边问:“怎么样?身体如何,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叶青时露出个浅浅的笑,摇摇头。

    其实他是做了个梦。

    他记事早,犹记得囫囵话都说不清的时候,随着唐月来去唐家。唐家老太君一辈子鞠躬尽瘁,就为了把唐家能伸出的那一只胳膊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对叶青时这个沾了城主府且还带把的重外孙自然爱不释手,抱在怀里连连夸赞他聪明灵秀。

    唐月来就站在老太君边上,说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噙着点恰到好处的淡笑,看向幼子时眼神却是冷的,像是淬了一弯冷月。

    但也仅此而已,平日里唐月来待他不算太差,生辰时叶青时能从母亲那里讨到一碗长寿面,偶尔也能听见院子里的仆妇说夫人昨晚替少爷掖了一次被子。

    可惜这种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母子情仅仅持续到两年前,唐月来携一双儿女上山祭祠,途中遇上了一窝匪徒。

    这段记忆在叶青时脑内十分模糊,只隐约记得他被吓得大病一场,病好后唐月来待他的态度陡变,动辄打骂,半分好脸色都不肯给他。

    每逢月初,叶青时得给母亲请安,有一次唐月来有事耽搁,院里的小丫鬟自作主张,拿主子赏下的碧玉扣逗他玩,被恰好事毕出来的唐月来当场抓了个正着。

    唐月来勃然大怒,砸了那枚碧玉扣,命人将那小丫鬟拖出去打死还不够,抓起戒尺就往叶青时身上脸上抽。

    一顿抽完,将他丢回院子关禁闭,足足三日不许人送食水。

    最后是院内茹了三十年素的老厨娘心有不忍,从口粮里分出一个馒头偷偷摸摸塞进去,才救回叶青时一条饿得半死的小命。

    他梦见的便是这事,省下的馒头在老厨娘怀里藏了半天才寻到个塞进屋的契机,表皮发干硬结,可梦里的叶青时嘴角口舌都被唐月来打裂了,微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哪里能张口去咬那硬邦邦的馒头。

    叶青时痛得要命饿得要命,手里救命的馒头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徒劳握着发呆。

    叶沛是个爹里的甩手掌柜,管生不管养,唯一干的一件人事是为一双儿女请了个颇有声名的西席,叶青时跟着先生认字,偷摸地读了些书,隐约明白自己与唐月来是母子缘薄。

    他捏着发干的馒头,昏昏沉沉,一时竟忘了这是个梦,只一心想,他就要死了,那他这般境地,算不算是与这人间也缘薄呢?

    突然,耳边炸雷般响起个女声厉喝:“不想活就去死!若你想活,就给我把这东西吃下去!”

    那声音浑如劈开天灵盖的一把砍刀,叶青时一个激灵,不知从哪儿寻来一股狠意,不顾扯裂的嘴角,狠狠撕咬在馒头上,把咬下的一块馒头和着撕裂伤口的血一块咽下去。

    馒头入口像是滚刀,剐遍口舌伤处,痛得他浑身发紧,到喉咙却成了一股极苦又极香的液体,顺着食道滑进腹中。

    再睁眼看见的就是清溪,披发布衣的女孩坐在他身边,熬了半夜,眉眼间流出些藏不住的倦意,眼中的关切却是实打实的。

    “……我还好。”叶青时的嗓子哑得吓人,“谢谢。”

    “没事,应该的。”清溪有些心虚,“还睡吗?不睡就先洗漱吧。”

    她起身打了水来,先自己潦草梳洗,再伺候叶青时洗漱,又出去吩咐厨房弄点清淡的早食。

    叶青时的目光跟着她走进走出忙忙碌碌。

    一双爹娘不如没有,见风使舵的仆役时常在他身上撒气,唯有那老厨娘发过一次善心,细想下来,对他最好的竟然是这个相识不久的女孩。

    可她为什么要对他好呢?她想从他身上……求什么呢?

    这问题实在太蠢,叶青时没有问出口,只接过加了白糖的粥碗:“谢谢。”

    清溪等他小口小口喝完甜粥,收了碗:“能吃东西就好,再歇几天吧,不差一时半会儿。果然不该沾晦气东西,你是染了风寒,昨天夜里突然高热……”

    “是吗?”叶青时眨眨眼睛,定定地盯着清溪看。

    “当然是……好吧,不是。”清溪试图盯回去,不幸落败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是中了毒。不过你别怕,毒已经解了,不会给你留什么后遗症的。至于为什么中毒……”

    她抓耳挠腮,“这就是我考虑不够了,还以为上章城里惹不到麻烦。昨晚你睡了以后,我去查了查,投毒之人本来想毒的是我,假借我朋友的名义,在悦来客栈定了一笼早饭,将毒药混进去后让小二送来,说是予我的惊喜。但前一晚我特意和小二说过让他多照顾你,且给了赏钱,我那假冒的朋友也给了赏,小二两头赏钱都想贪,索性把原本给我的早饭送到了你那里。”

    “说来就是阴差阳错,让你替我遭了一回罪。”清溪诚恳地低头,“对不起,是我又犯了错。”

    叶青时却问:“那个投毒的人……是谁?”

    清溪诧异于这男孩居然毫不生气,愣怔一瞬才答:“不好意思,我只来得及抓到偷换早饭的小二……”

    那小厮确然是个和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普通人,一时见钱眼开鬼迷心窍才做了这等偷梁换柱借花献佛的事,并不经吓,清溪亮明修仙人的身份,装大尾巴狼随便质问两句,就吓得他两股战战全盘交代了。

    逼供的细节不好详讲,清溪含混过去,“……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投毒其实不算个好方法,不确定之处太多,比如这次便是阴差阳错地由你吃了。这么七拐八拐,定是不敢与我正面接触,小二形容的相貌也无甚特别,我猜他是想隐藏形迹。”

    她说得头头是道,语气却舒缓,听得叶青时比她还着急:“那该怎么办?我……”他蓦地止住话头,因为他什么也不能做。

    “你好好休息。”清溪把这病中多思的男孩塞回被褥之间,温柔地在他额上轻轻一覆,起身时眼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

    她想,天下想杀我者千千万,你见哪个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