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瑾从没听过这等要求，一时结舌：“这……道君何意？”

    清溪挥袖，惊鸿客脱腕而出，剑阵里狂风乍起，地上散落的书经了风呼啦啦翻页，仿佛有狷狂书生恣肆纵情。

    剑阵切割空气，她的声音只能传入符瑾耳中：“我事先摸过，那孩子身上，有完整的一副灵骨。”

    符瑾大惊，瞠目结舌看向以竹帘分割的外间。

    叶青时正在外间看书，静默地靠着书柜，全然看不出身负灵骨颠倒风云的面貌。

    “怀璧其罪，太玄宗未必能保住那一副灵骨。就算保住了，别人也会觉得他是天才，有意无意地把担子压在他身上，我不想他这么累。”清溪说，“若是可以，往后希望你能再看顾他几分。”

    符瑾沉默良久，轻轻点头：“三日后，道君希望我怎么说？”

    “一截指骨入仙门……既是太玄宗，留一掌吧。”

    “一掌在太玄宗内不算太多，六年前因故未开天门，积压六年的弟子，出几个天赋高的也属正常，恐怕会将他挤下去。”符瑾摇头，“众目睽睽，我也不好硬将他划入内门。”

    “都可以。我只求你徇一次私，就当他果真只有一掌的灵骨，其余的事按流程便是。”清溪想了想，“灵骨在他身上，其实硬瞒也未必瞒得住他自己。若他将来小有成就，你就告诉他真相，和他说是我一意孤行，与你无关，不服就来太微山砍我；若他将来不过尔尔，就不要提起了，徒增烦恼而已，寻寻常常过一辈子也未必是大不幸。”

    她絮絮地往下说，“这孩子投错了胎，在他娘手里受过几年磋磨，爹又是个撒手掌柜，委屈他把自己拉扯到这么大，难免心思有些重。我带着他走了一路，其实他也没同我说过几句话，到时候遇见一伙陌生人，恐怕话更少，你多领他和信得过的人讲讲话，少时的友谊最珍贵，将来长大了也好有个照应……”

    符瑾听得一愣一愣，初时还想着一桩桩记下来，后来就只呆坐在清溪对面，楞楞地听苦口婆心仿佛换了芯子的道君交代。

    他忍不住说：“听道君的意思，对这孩子并非不上心，既如此在乎，何不带去太微山？”

    “太微山上除了我师父的灵位就只有一株梨树，我又常年不回去，怎么带他上山？”清溪不是没想过，但实在不可行，“何况我又不会养孩子，一不小心养死了怎么办。”

    符瑾：“……”

    得，没换，这不着四六的样子，果然还是那个道君。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郑重点头：“都记下了，还请道君放心。”

    清溪本来还想说点诸如“偌大的太玄宗，不过一个真君子，我也就信得过你”的话，又觉矫情，遂非常矜持地一点头：“交给你，我放心。别忘了啊。”

    她收了剑阵，起身要走。

    “道君。”符瑾却跟着起身叫住她，“听闻道君当年入仙门，摸出的便是副完整的灵骨，这孩子有相似的机缘。”

    清溪听出言下之意，微微一哂，摇摇头：“可我不是昭光君。”

    她养不出第二个道君。

    **

    三日后便是“开天门”的日子。

    所谓“天门”，其实是罩住太玄宗所在山头的防护罩，有两道，一内一外，每逢开山招人时才打开，在意欲拜入仙门的人口中就是“小天门”与“大天门”。

    摸灵骨的场地设在最外的“大天门”外，一早就有宗内弟子布置齐整，给每个等着摸灵骨的人发一个证明身份的玉牌以便排队等候，没牌子的闲杂人等还请滚蛋。

    “闲杂人等”之一的清溪自然被驱逐到划定的线外，挤在一群殷殷切切唯望自家出个仙长的家长之间，所幸叶青时颇有良心，假借被人插队不得不往后退的动作，一路挪到了队尾，隔着线还能和清溪说上几句话。

    清溪努力抻长手臂替他掸去肩上浮尘，欣慰之余又忍不住感慨他的不上道：“到后边来干嘛呀，太阳这么大，就是来晒咸鱼干，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也卖不上价。”

    叶青时默不作声，恰巧前头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往后一退，让出个容人插队的空间，肩头刚好落到清溪不费劲能摸到的范围内。

    清溪干脆一胳膊把他捞了过来，半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等会儿给你摸灵骨的是符瑾，符子瑜，当心着点，除了他，不要让任何人碰到你。”

    交代完，她嬉笑着把叶青时推回去，不料前边突然滚过来一个淡黄色的巨球，饶是清溪眼疾手快，叶青时的肩头仍和那球擦了一下，原地晃了半圈才站稳。

    “谁？！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小爷我？！”被擦到的“球”抬头怒喝，“给小爷站出来！”

    清溪这才看清是个男孩，比叶青时矮了半个头，却有两个他那么宽，又穿了身臃肿的淡黄色锦袍，乍一眼长宽相差无几，难怪跑起来像是个球。

    “不好意思，是我抓着他乱动，才刮到你的。”清溪晃晃仍抓在手中的纤细胳膊，诚恳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惊扰了。”

    “说对不起就完了？”小胖墩扬起几层下巴，先指清溪，再指叶青时，“这个，还有这个，胆敢冲撞小爷，给小爷抓起来！”

    说完，颇有龙霸之气地一挥手，可惜身后并没有冲出一群武艺高强的忠仆，只换来线后众人诧异的眼神。

    小胖墩这才想起进线的唯他一人，并无平素跟屁虫般的一群仆役可供驱使，尴尬得脸上涨红：“哼，暂且饶你一会儿，等小爷摸完了灵骨，你给小爷等……”

    “……表弟！”赶来的女孩厉声喝止，插到清溪和小胖墩之间，福了半礼，“我家表弟是家中幼子，平素爹娘宠爱得很，一时无状，还请姑娘见谅。”

    又转向清溪附近的人福了福，“诸位见谅。”

    周遭众人无一与清溪相识，本就不大在意，见这行礼的女孩才约摸十二三年纪，清秀的小脸晕着两团跑出来的红晕，额上细密密一层汗珠，便宽容地挥挥手，仍各做各事。

    “不要紧。”清溪伸手虚扶起女孩，“算来确实是我无意间冲撞。我看测灵骨的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不要在这里耽搁，快带你表弟去排队吧。”

    那女孩本有意带表弟快撤，见清溪越线而来的一只手，眼珠转了转，露出个淡淡的笑：“姑娘此言差矣，本是表弟不懂事，才让姑娘受了委屈。不过常言道不打不相识，又是在仙门，我倒觉得未必不能结一段善缘。”

    “我姓慕，名为佳仪，姑娘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佳仪便好。”她强行拽起小胖墩一片袖角，“这是我家表弟，行六，姑娘可唤他一声六郎。此番同来太玄宗的还有我妹妹令仪，眼下不在。”

    清溪一眼看穿她的念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若我没伸这只手，你会和我结这个‘善缘’吗？”

    慕佳仪的笑僵了一瞬：“姑娘……”

    清溪却把手收了回去，淡淡说：“慕姓少见，在太玄宗横冲直撞的，剑峰慕流川是你什么人？”

    “是家中长辈……”慕佳仪呼吸一窒，忽而拜下去，“佳仪见过仙……”

    “不许拜她！”小胖墩不乐意了，直愣愣直接上前一拱，险些把正在抽条身形纤细的慕佳仪拱翻，“就不许！”

    慕佳仪恨铁不成钢：“六郎！你可知她认识……”

    “认识就认识，知道他的人多了去了！”小胖墩气急败坏，抖着浑身肥膘，怒气冲冲一指清溪，“听好，小爷我姓萧，大名萧瑞明，安王是我爹！要拜也是你拜我！”

    四周哗然，众人望天望地，默契地向四面退开，只留下一个清溪仍杵在原地。

    “怕了吧，都怕了吧？”萧瑞明鼻孔朝天咻咻出气，“你这没前途的乡下土包子，还不跪拜小爷？”

    慕佳仪自知事情砸了，一把捂住脸，别过头，不愿再看这丢人玩意儿。

    清溪不知看了几朝换代，对皇权殊无敬畏，好整以暇掸了掸袖口浮灰：“所幸世子另有其人，你继承不了王位，否则我看你这模样，恐怕贵国也没什么前途啊。”

    一言激起萧瑞明心中千层浪，他怒喝：“信不信小爷揍你？”

    “你跳起来揍我膝盖？”清溪冷笑，“你也得先跳得起来啊。”

    萧瑞明终于疯了，一把挥倒劝架的慕佳仪，挥舞着双臂直直撞向清溪。

    慕佳仪吃了一鼻子灰，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却见萧瑞明一头磕在一片淡蓝色的光幕上，被光幕以相同的力道弹了回去，足足飞出三尺远，在地上弹了弹才停下来。

    她大惊失色，那一坨弹性十足的肥肉却挣扎着站了起来。

    一身积攒多年的肥膘起了作用，萧瑞明竟没受什么伤，但怒火更甚，他果断换了目标，一头向一直静默的叶青时冲去。

    清溪连忙伸臂去护。

    一道刺目的白光赶在她之前飞至，直直刺穿萧瑞明的袖角，将他钉在了地上。

    “肃静。”白袍修士一步步踏上摸灵骨的白玉台，略有怒容，“仙门重地，不容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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