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刀(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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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陆不言尚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那边红香绑了人来, 是个年轻鲜嫩的小娘子,穿着青葱色的裙儿,生得不错, 就是脸上带着明显的巴掌印, 哭得眼肿鼻子冒泡的。

    “说,是不是你!”红香气急,将小丫鬟往地上一推,顺势又给了一巴掌。那小丫鬟的脸马上又肿上几分。

    小丫鬟摔在地上, 呜呜咽咽地哭。

    苏水湄佯装不知,询问道:“这是……”

    红香气愤道:“上次这小丫头帮了我一个小忙, 我瞧她手脚干净利落, 便让她帮忙整理一下郎君的衣物、鞋袜之类的小东西,却不想她竟趁机要害郎君!”

    “会不会是搞错了呀?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娘子……”苏水湄蹙眉,似是不相信。

    红香怒瞪向她, “你到底是谁的人?怎么瞎帮着这杀人凶手说话?”

    小丫鬟绿芽跪在地上, 一边哭, 一边磕头,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 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郎君的毒不是奴婢下的……呜呜呜……”

    绿芽哭得凄惨, 额头磕得通红,再加上那脸上的巴掌印,更显得楚楚可怜。本就是十三四岁鲜嫩的年纪,这张脸透着纯洁的稚嫩, 苏水湄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不忍, “或许真是弄错了吧。”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红香却不依不饶。话罢,立时要陆府家仆们将人压出去乱棍打死。

    苏水湄赶紧拦住她,“虽然她只是一个小丫鬟,但也是一条人命,你怎么能如此草率?”

    “什么叫草率?让郎君这样白白被毒死才不草率吗?”

    “你冷静一点。”苏水湄红着眼伸手按住红香的肩膀,将她拉到身后,然后与绿芽道:“此事应该不关你的事,你下去吧。”顿了顿,苏水湄又柔几分语气道:“脸上的伤记得敷药,毕竟是女孩子。”

    “是,是……”绿芽呜呜咽咽地去了。

    红香一脸愤恨地怒瞪着苏水湄,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到底什么意思?人是你让我带过来的,现在又这么将她放走了?”

    苏水湄悄悄看一眼门口疾奔着走远的绿芽,立刻收敛起脸上温软神色,只那么一瞬,她连眸子都凌厉了起来。

    “行了,她走了。”

    红香恨恨唾弃一声,“呸,小贱蹄子!我们什么都没说,她张口就是郎君的毒不是她下的。若非是她自个儿下的毒,谁会知道郎君中了毒。”

    这是典型的不打自招,绿芽自己却还没意识到。

    红香吐槽完,又看一眼苏水湄,双手叉腰道:“你□□脸,我唱白脸,你还真没亏。”

    苏水湄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只问红香,“安排人跟着了吗?”

    “跟着呢,寻了个最机灵的,咱们陆府内卖了死契的婆子,保准不会出错。”

    .

    绿芽一路呜呜咽咽地走,走到半路,她抹了脸上的泪,双手合十轻轻念叨了几句“佛祖恕罪”,然后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便赶紧提裙出了角门,往府外去。

    绿芽一路走得急,虽也留心身后,但到底没有那么仔细。

    她一路行到东华门,透过狭长的胡同,一眼便看到了那两个站在红漆大门前台基上的锦衣卫。

    就是这里了,东厂。

    绿芽深吸一口气,疾奔上去,“我要找督主。”

    那两个锦衣卫光看着便是狗眼看人低的那种,他们垂目看她,连头都不肯动。其中一个尚好些,还回了一句,“督主不在。”

    “我有要事。”绿芽急了,“是关于陆不言的。”

    听到“陆不言”三个字,那说话的锦衣卫明显一顿,“你等等。”话罢,那锦衣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出来,朝绿芽招手,“跟我来。”

    绿芽战战兢兢地跟上去,她入了朱漆大门旁的角门,进去后,注意到周围那些锦衣卫落上来的视线,轻挑放肆,凶狠戾气,这哪里像什么东辑事厂,分明就是一个土匪窝,强盗坑。

    想到这里,绿芽又忍不住落泪。都是她的错,可是她也是迫不得已啊!

    “到了,进去吧。”

    路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绿芽看着面前初春之际,却还未取下厚毡的门扉,紧张到面色惨白,胃腹绞痛。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必须推开这扇门。

    绿芽上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推开了门。

    一股上等檀香之气飘散而出,幽幽淡淡,沁人心脾。绿芽看到正对面的榻上坐着一个身穿曳撒的男人,他生得唇红齿白,面柔眼阴。他的手边是一鼎小香炉,正袅袅升腾而出灰白色的烟雾。

    “督主大人。”绿芽喉咙干涩,她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东珠朝她招手,语气阴柔,“过来。”

    绿芽手脚发软,无法动弹,站在她身后的锦衣卫猛地将她向前一推。

    绿芽跌撞着进去,摔到地上,身后的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屋子里的光线被厚实的毡子覆盖住,绿芽眼前落下一层幽暗的黑影,她听到头顶传来男人长长的叹息。

    绿芽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痛哭流涕,“奴婢已经下毒了,我看到陆大人全身都是血,太医都说回天无力。”说到这里,绿芽悲苦的面容之上显出一抹笑来,浅而扭曲。

    东珠指尖绕着那灰白色的炉烟,双眸微眯起,看不清神色,“你被发现了?”

    “不,没有!”绿芽急忙否认,“我没有被发现。”

    “呵,”东珠冷笑一声,眸色瞬时阴暗。他突然发难,一把拿起身旁的茶盏就朝绿芽砸了过去,“蠢货!”

    “砰”的一声,茶盏落地,茶水飞溅,碎瓷遍地。

    绿芽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啊!”

    东珠一脸厌恶起身,将人扯起,宽袖内滑出一柄匕首,“噗嗤”一声就朝着绿芽的肚子刺了进去。

    绿芽闷哼一声,虚靠在东珠身上,大睁着眼,满脸的不可置信。她粗喘着气,撕裂的疼痛感从腹部蔓延,说话都变得吃力,“督主大人,您,您不是说好,只要我帮,帮您,您就放了我娘……”

    东珠没有耐性听绿芽将话说完,那柄插在她肚子上的匕首又往里去了一寸。

    绿芽大张着嘴,再吐不出一句话来,她瞪着眼,终于是咽下了最后那口气。

    东珠张开手,绿芽摔到地上,血色蔓延。

    门口的锦衣卫听到里面陡然安静下来,便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推开门,看到躺在血泊之中的绿芽,面色微变,却不慌张,赶紧埋头上前去收拾。

    东珠从宽袖暗袋内抽出一块帕子,轻轻擦去手掌之上的血色,垂眸轻启唇道:“将这丫头与她那倒霉的可怜娘葬在一起吧,省得说我们东厂不近人情。”

    锦衣卫虽知东珠凶残,但看到此番景象,还是忍不住白了脸。

    从前,世人都言锦衣卫是圣人爪牙、恶犬之圈,却不知恶犬护主,而这东厂才是真正的疯狗。

    这些阉人,心中没有大义,他们不吝颠覆超纲,只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

    绿芽被拖了下去,那锦衣卫还跪在地上收拾碎瓷片。

    东珠微微侧眸,不经意间看到了站在珠帘后的何穗意。

    这间屋子有一处外间,一处里屋,中间用珠帘隔着,若隐若现,十分优雅。

    此刻,何穗意就隔着那层珠帘站在那里,透过缝隙,面色惨白地盯着尚浸着血色的地面。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看了多久。

    东珠起身,朝她走去。

    “怎么起了?你身子不好,要好好养着。”东珠语气温柔,抬手拨开珠帘。

    珠帘相撞,声音清脆。这声音传入何穗意耳中,却让她忍不住整个人精神一震,像是被对着耳朵敲响了一锣鼓。

    何穗意猛地回神,一把推开近在咫尺的东珠朝外跑。

    东珠眼疾手快的将人抱住,“外头天冷,你连鞋都没穿。”

    “你别碰我,你别碰我!”何穗意惨白着脸,在东珠怀里使劲挣扎。

    东珠怕何穗意弄伤自己,也不敢强抱,赶紧把人放了下来,却不想何穗意一落地就向外跑。

    地上还残留着碎瓷片,何穗意没跑出几步,脚上就被扎了一块,疼得一个踉跄。

    东珠立刻赶过去,强硬的把人抱到一旁榻上。

    “还不快去请太医!”东珠按着何穗意的脚不让她乱动,转身朝身后的锦衣卫怒吼。

    东珠的视线阴沉沉的,透出明显的杀意。

    锦衣卫一哆嗦,手里的碎瓷片嵌入掌心,却不敢呼疼,径直疾奔出去。这个锦衣卫知道,如果不是督主要顾着那个女人的话,他现在肯定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

    陆不言虽吃了天底下最后一颗解毒丸,但依旧昏迷不醒。

    苏水湄见状,难免焦躁起来。她趁着屋内四下无人,将苏水江从床底下拖了出来,扯着他的耳朵怒气冲冲道:“你是不是给我假药了?”

    苏水江十分冤枉,他左躲右闪,终于挣脱,然后揉着自己被苏水湄狠狠转了一圈后,变得通红的耳朵,“药当然是真的,不然他现在早就死了。”

    “可他怎么还没醒?”

    “谁知道呢。”苏水江摊手。

    苏水湄焦虑蹙眉。正巧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苏水江立刻又识相的钻回了床底下。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是红香,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陌生的婆子。

    红香让出身后的婆子,与苏水湄道:“这是我派去跟踪绿芽的。”

    那婆子上前,与红香和苏水湄行礼,然后压低声音道:“奴婢眼看着那绿芽进了东厂。”

    “东厂?”苏水湄露出些微讶异,并不十分吃惊,她早已猜到几分。

    陆不言虽已变成了没有爪牙的兽,但兽毕竟是兽,像东珠这样的人,最喜欢的是斩草除根,而非放虎归山。

    那婆子继续,“奴婢在外面等了许久,也不见绿芽出来,反倒是一个锦衣卫抱了一个席子出来。奴婢就跟着那锦衣卫走了一段路。到了京师城外的乱葬岗,奴婢拨开那席子一看,里头可不就是绿芽那丫头嘛。”

    “死了?”红香问。

    “是啊,被捅了一刀,全身都是血。”婆子有些后怕。

    被杀了?苏水湄下意识攥紧双拳,问那婆子,“绿芽还有什么亲人吗?”

    “她只一个娘,没别人了。”

    “那她娘呢?”

    婆子想了想,然后摇头,“说来也奇怪,绿芽这丫头以前是顶孝顺的,每日里都要将厨房剩下来的那些好东西带回去给她娘。这段日子却不见她带回去,奴婢也问过她,她只说她娘身子不好,吃不了。奴婢觉得这身子不好才应该补补呢。”婆子话多,一说就刹不住车。

    苏水湄听完这些话,大概便也了解了。

    绿芽的娘定是被东珠抓去,用来威胁她下毒害陆不言了。如今绿芽死了,她娘估计也……苏水湄轻轻摇头,是为命,也是为这残酷的世道。

    “真是岂有此理!”红香气红了眼,“那阉人简直是胆大妄为,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主母去!”

    红香气冲冲的去寻周氏,走到一半又转头回来提醒苏水湄,“别让旁人靠近郎君,就算是太医来了,都要等我回来。”过了慌乱期,红香也镇定下来,开始有条理的警惕起来。

    “嗯。”苏水湄郑重点头。

    红香见状,这才放心离开。

    那婆子也赶忙退了下去。

    .

    红香与婆子两人一走,屋内瞬时一静,连尘埃飘落之景都似乎明朗起来。

    苏水湄站在屋内,垂眸看向陆不言。

    男人身形单薄地睡在榻上,双手隔着被褥置于腹前,能明显看到其右手之上的狰狞伤口。

    苏水湄心头一酸,她突然就明白了陆不言的意思。

    若是她身处于这尔虞我诈、朝不保夕的境地之中,定然也不想连累别人。可即便如此,在此淤泥深潭之中,若是有个人能站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陪着她,那该是何等的温暖与坚强。

    想到这里,苏水湄的心性突然更加坚定。

    她知道,陆不言不是不想要她,而是不敢要她。他太爱她,他太怕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了,所以他选择放手。

    可他是这样怕,她又何尝不是。

    “你是个自私的男人。”苏水湄歪头,红着眼,吸了吸小鼻子,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小娘子柔软的指尖顺着他的鼻子往下滑,落到唇上。

    男人许久未饮水,嘴唇都起皮了。

    苏水湄用帕子浸了水,轻轻地擦拭在他唇上。

    苏水江从下面爬出来,看到满脸温柔、满目爱意的苏水湄,不自觉轻叹一声,语气严肃起来,开口道:“姐,你知道圣人为什么一定要杀陆不言吗?”

    苏水湄替陆不言擦嘴的动作一顿,却未抬头。

    苏水江继续道:“姐,你想知道吗?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苏水湄收起帕子,转头看他,“你之前不是不愿意说吗?”

    “姐姐你现在陷得太深了,我说出真相,是为了帮你。”顿了顿,苏水江又道:“其实这也并非人人不知的秘密,而是有人知却不敢说的,一个公开的秘密。”

    苏水江见苏水湄没有阻止,便继续道:“陆不言的父亲曾经也是跟着先帝开疆辟土的大将,先帝成大业之时,亦是陆远扬功成名就之时。只是可惜,野心这种东西,人人都有。陆远扬谋反了,他用先帝御赐的湛卢,行刺先帝,虽未成功,但谋逆大罪,不可不降。”

    苏水湄睁大了眼,有些诧异,又有些恍然。

    原来竟是如此吗?

    “可那是他父亲做的事……”

    “是,若仅仅只是如此就罢了。”苏水江这句话一出,苏水湄便知道,这其中还有其它的隐情。

    “姐姐知道,陆远扬为什么会行刺先帝吗?”

    苏水湄看着苏水江的脸,从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她猜测,这一定是一件惊天秘辛,而非什么简简单单的野心之说。

    “你,你说……”苏水湄下意识攥紧了陆不言搭在被褥上的手,与其柔软无力的指尖十指相扣。

    苏水江神色平静,在这个简单的屋子里,在这个平静而平凡的一个春日里,说出了一个会震惊整个大明的真相,“周氏是陆不言生母,是先皇后身边的贴身女官,后嫁给陆远扬为妻。陆远扬多年征战在外,偶回,却发现其有孕了。”

    苏水湄下意识踉跄了一下,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被塞满了棉花和水,那棉花吸着水,越来越沉,越来越让人无法思考。

    苏水湄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苏水江知道她要说什么,“陆不言是先帝的孩子。”苏水江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也是苏水湄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

    屋内陷入沉寂,苏水湄万万没想到,圣人想杀陆不言的原因竟是因为这个……

    “圣人知道……”苏水湄艰涩开口。

    苏水江点头,“自然知道,不然为何做此安排。”

    苏水湄心中杂乱,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呆呆站着。突然,她感觉自己指尖一紧,霍然低头,便见原本还紧闭着双眸躺在榻上的陆不言此刻早已睁开了眼,那双漆黑双眸浸着一层深沉的死气,定定看着她。

    苏水湄惊喜道:“你醒了?”然后又想起刚才苏水江说的话,面色一白。

    听到了,他一定是听到了。

    小娘子心内慌乱无比,“陆不言,你听我说,我弟弟是在胡言乱语,他虽然年纪轻轻,但有这个毛病很久了。”

    被迫年纪轻轻就痴呆的苏水江:……

    苏水江默不吭声要重新爬回床[[看书就去clewx.c o m-]]底下,却被苏水湄拉到门边,径直推了出去。

    “啪嗒”一声,门关上了。

    被拒之门外的苏水江:……

    .

    屋内,苏水湄背对着陆不言,她双手撑在门上,良久后才缓慢转身,与陆不言道:“我弟弟说的,也不一定可信……”

    苏水湄的话还没说完,陆不言就打断她道:“父亲谋逆一事,我早知道。”

    苏水湄一愣。

    陆不言轻咳一声,继续,“我小时学的是剑,后来父亲死了,那柄剑也不见了。母亲跟我说,以后,我除了剑,什么都能用。”

    谋逆一事,苏水江说是公开的秘密,陆不言知道,苏水湄并不惊讶,让她忧心的是陆不言对他真实身世的反应。

    榻上,男人白衣微松,黑眸轻抬。他面色虽白,但精神却不错。

    男人轻勾着唇,语气平缓,“至于我的身世,我也知道。”

    苏水湄瞪大了眼,“你知道?所以你才不娶……”平遥。

    原来陆不言说的,把平遥长公主当成亲妹妹来看这件事,居然是真的!

    苏水湄一方面觉得窃喜,一方面却又觉得悲伤。这悲伤在她看到陆不言的面色时,终于溺水而来,几乎将她整个人吞没,哪里还留得一点窃喜之意。

    “那你母亲还让你娶平遥……”苏水湄的声音是颤抖的,她无法想象,这该是怎样的一个母亲!

    陆不言却依旧是笑着的,只是那笑不达眼底,更像是覆在脸上的一层假面具。长年累月,带着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