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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二折

    昔年周恪出国前,问父亲讨了样东西,一匹纯血烈性的大宛马。养在自家院子里,好容易鞭笞驯服了,这马又因水土不服过了病,实在回天乏术,被周恪药死了。

    老头问他,养也是你要养,宝贝那么久,死了就一点不心疼?

    不心疼,时也命也。何况这畜生唯一的价值就是被规训的过程。

    没气性了,就不值当了。

    马犹如此,人更甚。

    周恪还嘴父亲,这道理你最该谙熟的。毕竟无论什么女人,是我妈还是她梁赛君,到你手里无非一个下场,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打那以后,周家老大在圈子里就越发地臭名昭著。

    都知道这厮从小心术不大正,阴鸷得很,成天变着法地和老二眼热争抢。好端端的马都能给药死,这事还一度讹传成了他虐马,可想而知,这胚子该有多歪多坏!

    成年人眼皮子浅的偏见,落到行动上,就是不肯儿女和他为伍。但碍着老周家的面子还是得来往,中国人的人情交际就这么双标,或者说,钱权为上。

    也只有施少庵,读书人的傲骨,看不惯就是看不惯,我给你脸了?爱来不来。他好早之前就警醒太太,帖子不许下给周家。

    就不请,臊不死他们的。

    辜曼玲终究没依他,一来两家有交情,好说歹说她也拉不下脸;二来老幺一向亲近怿哥哥,两小无猜的情谊可不是开玩笑的,有时候反比成年友情更纯更坚,回头见不到人,她一准要哭死。

    老周和老施不对盘,那是商人与士人的历史遗留问题,天生气场相克;

    可是辜曼玲不能意气用事,说起来,她和如今的周太太梁赛君还有交情。姑姑年轻时学画,和周太太师出同门,只是二人后来的命运迥然不同。

    一个成了艺术名家;而后者进了权贵圈里当清客相公,说难听些,出台陪酒的,就这么搭上了周孟钦……

    当然了,别人家里的阴事还万万由不得一个外人来置喙。

    姑姑至今还不时教诲两个小的,德是自律不是他律,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

    管不管得好另说,倒是手脚这么笨呢,十岁了,走路还不长眼。

    手和膝盖都跌破了。

    姑姑给必齐边上药边叹气,“细皮嫩肉地,以前练功怎么没见你这么矜贵?摔一下也好,权当过生日,把晦气全摔走……”

    一楼大厅东角挂着个老式电视,在放八七版《红楼梦》,那焦大醉酒泼骂由凤姐发落,出口就披露起宁国府的不堪:

    每日偷鸡戏狗,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小叔子……

    童言无忌的施必齐不懂就问,“姑姑,扒灰是什么?”

    坏事了。辜曼玲抬头忙问,“要死的,这谁选的节目?赶紧给我换了!”又敷衍必齐,“没什么,不该你懂的事别问。”

    见四下无人搭理,电视还在放,索性自行走开去调换。

    施必齐低头看看才上好药的膝盖,拎到板凳上,对嘴呼一呼,冷不防桌边就坐下一个人。那人是来倒水的,宴席帮工的人手不够,他自己桌上的茶壶倒空了,就近找到这桌来,拎起壶把续上一杯,端到嘴边自顾自地呷着。

    边呷,边瞧这施家老幺,真是小子般地大大咧咧。坐没坐相,裙子都翻折得走光了,还跟个没事人似的。

    纯粹是玩心起来了,周恪垂手拍拍她脑袋,“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个姑娘?”

    施必齐这才发现他,眉头一打结,就扭头不理他,哼!童年人的爱恨情仇总是如此之快。

    嘿,周恪都气笑了,“你自己要摔的,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不要跟你说话。”

    “为什么?”

    “……”说不上。她只是本能地讨厌他,觉得他虽然好看,但阴恻恻地,眉眼里透露着一股过分乖觉的算计,或者用大人的话来说,城府。

    和他爹一个模子的气场,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施必齐从前就不喜欢周伯伯,他们老周家唯一的清流只有怿哥哥。

    罢了,都是惯的。区区一个毛没长齐的小萝卜丁还不配他周恪来哄。

    有人于是冷笑声,暗.黑嘴脸就下来了,“你不是好奇‘扒灰’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好奇害死猫,施必齐果然一秒中招。

    唇上衔着的酒杯落到手里。周恪一歪身坐上条凳,翘起二郎腿,再斜眼她,半哄半骗道,“打个比方,就是你家姑姑和你家爷爷搞到一起了。”

    才十岁的小孩听到这种话,真假且不说,是真真跟天捅了个窟窿般地灾难性,五官一拧巴,就……又要哭了。

    好在及时雨出场。周怿问老大,“说什么了?把她骇成这样!”

    又忙不迭去哄必齐,别哭别哭,你今天是寿星,要笑要开心才对呀。

    眼瞧着救星驾到,施必齐即刻下条凳,往怿哥哥怀里钻。

    目光在两兄弟之间,爱与恨已然相判云泥。

    恨嘛,恨不得手里有刀就把这周恪活剐了;

    爱呢,也是很爱,年少的情谊轻易像一座山,一个小土堆过家家也能滚打出过命般交情。饶是她和周怿不过是在私家幼儿园同过校,但年长四岁的他,于必齐而言,如友更如兄,试问哪个女孩不曾幻想过有个温柔能干的好哥哥?

    必齐也时常对姐姐牢骚,唉,你为什么不是哥哥呢?

    必昀教训她,有就不错了,二小姐!

    周恪对于老二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悻悻下了条凳,低头摸出根烟喂进嘴,唇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说你该给老头备个份,童养媳定下了就早早攒聘礼。”

    “说什么呢!”

    周怿气不过,又不敢过分声张,到底六岁差摆在那,他又挺忌惮老大。再者他作为一个外室子,怎么着都不该强到嫡出头上去。

    说到底,寄人篱下罢了。这点也只有必齐能共情。

    即便从前两家人也开过那种玩笑,

    动辄就说结亲结亲,把必昀许给老大,必齐给老二,岂不双喜临门?但真正当着小孩面了,周怿不敢马虎的,“大哥,你归国两个月,我还没正经接风招待你,算我的不对,小二给你赔礼,但你别因此计较到必齐头上去。”

    “我要果真计较,你赔得过来吗?”

    奚落随着烟灰轻浅浅地拂地,周恪扬长而去。

    眼前,电视剧被调换到了黛玉香消玉殒、二宝大婚一回。

    施必齐这个年纪还不能精深故事里的儿女情长,像她学戏文,也不过小和尚念经,学表不学里。她孩子气地问怿哥哥,

    “一个人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嘛?”

    不然的话,为什么宝哥哥一面记挂着林妹妹,一面又娶宝姐姐?

    周怿也难住了,“兴许是能的吧。”

    因为你要知道,人性是很复杂的。它永远是个矛盾体,无法用课本上黑白分明的对错来度量。

    *

    周家给施家贺的寿礼,一对掐丝珐琅的鎏金如意。

    背面刻有施必齐的生辰八字。物如其名,寓意万事顺遂,吉祥如意。

    老周让老大呈给施家夫妇,后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和老头说起正事,“寺庙那头联系好了?”

    周恪此番回国提前了半年,赶着回来给生母料理后事。他母亲姚棠原就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地生病,离婚之后,更是每况日下。

    多少女人病都是情绪不好害的。早就催她去看看,去看看,死活不听劝,得,年初一查,乳腺癌四期,癌细胞早就扩散到全身了。

    临终也只来得及见儿子最后一面。

    说来可笑,人不死你都想不起她的好来。姚棠病逝后,白事前前后后都有周孟钦在里头帮衬,对外只说是尽情分。

    梁赛君也和他闹呢,摔桌子打板凳地,闹他没良心,“别说她死了该不着你半毛钱的事;就是该,你也该知道给个元配太太吊丧,落到我脸上有多难看!”

    回头听到周怿要去吊唁,也骂他,“傻不愣登的,就你蠢,丫鬟还担心她锦衣玉食的主子吃不饱,你想都别想。不许去!”

    老二嫌母亲太小家子气。

    其实呢,都知道的,说什么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多少夹在中间的男人就高兴看她们斗成乌眼鸡一般的,他们从来不傻。

    而归国的周恪听闻这“尽情分”一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鼓捣起老头,“给你个良心发现的好机会,到庙里认捐一尊佛像,以我母亲的名义。”

    周孟钦权当听了一则笑话,“我的小子,你晓不晓得认捐一尊佛要多少钱?”

    “你差钱?”

    眼下一样。或者该说,从小到大如此,老大想得到的想办到的千方百计也要老头服软。

    认捐佛像都是轻的了,甚至张口就来,要周孟钦把麾下一家公司交予他打理。

    二楼槛窗外吹着湿漉漉的风,窗台上搁着周家提溜来的鸟笼子。

    一只红喙黄毛的牡丹鹦鹉,周恪拿羽毛逗逗它,再听父亲道,“你要认捐,可以,等我闲下来好好找人打通。毕竟这事做起来没那么想当然,佛有佛法,光有钱还不够;至于公司,”老头戏谑,“唉,看来咱老周家也逃不过五世而斩的定律啊……”

    周恪掀起眼皮子看他,出口的话极为倨傲,乃至不知天高地厚,

    “你有胆子给我,我就有胆子满分答卷。”

    哈哈,周孟钦权当牛在天上飞,“行了,我对你有言必诺,不值当你给我跑跑腿啊?去!把这一对如意拿给老施家的。”

    “拿了你就立刻给我?”

    “你小子想得还挺美,赔本买卖没人会做的。记住,今天就给你上这一堂课。”

    拉倒吧。周恪皮笑肉不笑,四年洋墨水不是白喝的,轮得着你事后诸葛地教我?

    他接过那盒如意去了。

    那厢,等不及上菜的施必齐实在百无聊赖,戏又没开台,干脆两手一搭,趴在桌子上盹着了。

    等到有人在桌前放下礼盒的动静吵醒她,迷迷糊糊里,她下意识去抱那人,也再次看走了眼,开口就软糯糯地喊,

    “怿哥哥……”

    那人却无情择开她的手,不等她回神,劈头盖脸地骂,

    “谁是你怿哥哥?滚!”

    作者有话要说:  年龄差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