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一切都准备好了，前门后门都已经派人堵住了，没有看到您说的那个人出来。”

    穿着黑西装的中年人恭敬地将腰弯下去，不敢直视面前这个男人的背影。

    但即使把头低得这般深，他也依然能看到对方有些陈旧的黑色长袍衣摆，线头开裂、磨损到发白--

    非常复古的学士袍，这种复古并不只是指款式，以它的陈旧感或许更适合放在博物馆里接受专业人员保养，而不是被人日常穿着--换句话说就是穿着它在街上走很有可能会被当成神经病。

    但是，这种古怪是合理的。天才和圣人岂能像那些俗人一样庸俗呢？救赎众生的伟大神学者所关心的，一定不是外貌那样乏然的东西。中年人的脸上露出恬然的微笑，此时此刻他心中涌动着信徒瞻圣般的喜悦，而伴随着这种欢喜，一直萦绕在他耳畔的声音也愈发清越婉转了。

    仿佛鸟雀在扑打着羽翼啼鸣，但这难以形容的鸣声远比一切尘世中的鸟儿发出的声音更动听。沐浴在这种声音里，他只觉得人生前四十年经历的一切都恍如一梦，精神仿佛都被拭去了一层尘埃。

    他的灵魂如同洗礼池中的婴儿一样洁净，金钱、权势、美色，所有世俗的喜悦在这种纯粹的满足前都像魔鬼吹出的烟雾一样低劣可憎。如果不是亚沙教授，不是曼西斯学派向他播撒这美妙的福音，赐予他圣婴的祝福，想来他此生都无法领会这种喜悦吧！那是俗世的感知无法碰触到的世界，而将他引领向天堂的这种啼鸣，一定是天使的呢喃吧……

    他陶醉地闭起眼睛。

    比起前些日子，最近的几天里，天使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时时刻刻都缭绕在耳边，大概是‘降临’的那天要来到了。教授说，天使会帮助信徒们打开大脑中的‘眼’，让他们能看到更多人类无法看见的东西……而等到神明诞生的那一日，他们将一同见证天堂在人间的降临。

    那一定是比现在更美好的世界吧。

    “很好。你先下去吧，再带上几个新人去接受圣婴的恩惠，神的降生需要更多信徒迎接。然后，自己去领受惩罚--负责迎接我的那几人被杀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听到了教授的声音，然而话中的内容却让他如遭雷击。

    “我会选择你们莒火会作为供奉神的祭坛，只是因为看到了你信仰的虔诚。有着温驯头羊的羊群会更顺服--但我没有想到，在我抵达横滨的第一天，你们就试图欺骗我。”男人的声音里没有息怒，然而莒火会的首领却感受到了山一样沉重的压力，在这种威严下他几乎喘不过气，下意识地跪倒在了地上，将额头恭敬地贴服在地面上。

    “是……是我弟弟不懂事。他还是年轻人，心性叛逆，我让他安排迎接您的事务，是希望他亲眼见过您后也能像我一样悔悟，感受到神的伟大。”他的声音发着抖，额头上的汗水一丝丝泌了出来：“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不敬，竟然派出那些不成器的人去接您。在知道事情后我已经让他去领罚了……我，我将这次事情的失败推给属下也是希望您不会对莒火会的其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是我太自大，我会去领罚的，请您消怒。”

    他重重地磕头在水泥房顶上，用力到皮肤被擦破出血。

    “你的弟弟……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神恩的孩子吧。”教授笑了一声，“不要责怪他。视野不够广阔的人是不知道神灵的伟大的。正好现在缺乏信徒，就让他接受圣婴的指引吧。”

    “感谢您的慈悲和仁慈。”

    中年人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他不知道曼西斯学派的宗教符号是什么，但总觉得信教了不画点什么不合适--然后抬起头，正好看到对方一跃而下的背影。

    虽然名为“教授”，但这个男人的体术也同样惊人，学士袍下背肌的轮廓绷紧，强壮如雄狮。

    教授留下的话随着风飘到了他的耳边：“我的眼睛蒙受过神的洗礼，因此能看穿一切秘密。即使是最狡猾的兔子，我也已经找到了它的洞穴--”

    “横滨的亵神之人将由我亲自肃清，我会亲手把他杀死在自己的巢里。”

    ……

    “如果想保护他，只是这样还不够啊。”太宰治说。

    他直起身，俯视着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的芥川龙之介。这个男孩刚才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顿，头发凌乱、衬衫扣子也扯掉了几颗，隐约露出的清瘦胸口上一片赤红，是被他踹的。

    毫无疑问的单方面碾压，或许在擂钵街他仗着异能可以让别的小混混都不敢来欺负自己和妹妹，但这种斗殴中磨练出的体术无疑也是没有章法且漏洞百出的。他最擅长的罗生门被人间失格克制，在体重上没有优势，即使是速度和敏捷，太宰治在枪林弹雨间磨练出的身手也比他要好得多。

    被这样全方位地压制，即使是成年人也未免会产生逃跑和服软的心思。太宰治看着对方，少年清冷冷的脸上沾着血和尘土，但眉宇间那股凶冷的煞气却丝毫未散。

    此时没有继续攻击，是适时的忍隐吗？--当然不是。他悠然地想着。

    由坚硬玉石磨出的刀刃极其锋利，但却绝不可能弯曲。即使面前是‘无法战胜的对象’，也只会为了自己心中的愿望撞碎--芥川龙之介就是这样愿意为了执念去死的人。而且比起常人，他那向着杀戮方向特化的异能更是罕见又可怖的天赋，如果能为自己所用，必然能被打磨成一把顺手的好刀。

    太宰治感叹着，看完这个小孩的人生后他就意识到了对方身上蕴藏的潜力。在他把芥川龙之介的资料交给森鸥外后，那个男人翻来翻去看得舍不得放手，如果不是用处太大且没有替代品，他放弃计划也多半会想把人拐回港口mafia

    太宰治知道森鸥外最看重芥川龙之介的是什么。

    绝对的、固执的忠诚--

    谁掌握住了他的心，谁就握住了这把刀。

    “关于林先生，你究竟都知道什么？有什么是在下能帮助他的吗？”芥川龙之介的呼吸仍然没有急促，说话的声音有些不稳：“请告诉我！”

    --果然如此。太宰治微笑，鱼终于上钩了。

    “和那些死胎一样，你身边那个名为舍曲林的人虽然看上去是人类，但本质也是噩梦中的生物。当然，即使在噩梦中他也是最强大也最神秘的存在，是根源于世界本源的污秽……噩梦中的人类将他们这种存在称为，神明。”

    他的声音微涩，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淡，但鸢色的眼瞳里忽然雾蒙蒙的失去了焦距，仿佛随着这些话又被拽回了当年，面对着那些噩梦中可怖的旧日神灵：“梦境是普通人无法察觉的世界，是超出人类理性、象征着黑暗、愚昧和无序的‘世界的背面’。一切噩梦中的生命都在向着梦境深处探寻神的恩惠，试图触碰到世界本源以升华自身，从而终结这个永无休止的噩梦--他们所说的升华就是触碰孕育污秽的温床，寻求那黑暗的力量让自己成为新的神灵。”

    “只有噩梦中的神灵才能终结那一切。”

    “如你所见，你现在经历的事就是梦境对现实的侵蚀，我们这个世界的背面已经失控了。现实和梦境一体两面，梦境深处那种深渊一样的黑暗无时无刻都在侵蚀着这个世界，它们借由人类的恶性将人异化成怪物，那就是污秽。”他轻声说。

    他将手伸进衬衫的衣领里，从中摸出了一枚古旧的银质徽章，徽章是空心的椭圆形，雕刻着一只张开双翼的鸟。

    “这枚徽章被称为乌鸦猎人徽章，在噩梦中，我狩猎所有失去理智、变成渴血野兽的猎人，给予他们解脱。在很久以前舍曲林曾经是我的同伴，但他在漫长的噩梦尽头被深渊污染，被神灵的意识扭曲并吞噬了自我，堕落成了怪物。”

    “然后，我将他在噩梦中击杀，使他获得了清白的解脱。”

    芥川龙之介怔怔的看着那枚徽章，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复杂。

    “我很不想回忆起过去的事，对我而言那也是痛苦的回忆。但是，我毕竟受他所托。在临死之前他告诉我，在本质上被神灵改变的他已经变成了非人的生命，即使死去也会从污秽的温床中再生，凭依着人心的阴影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他因为重生失去了记忆，但非人的本质和渴求鲜血的兽性仍然让他追求着噩梦的降临……我杀掉他只是封印了他的本能，但如果他再次从噩梦中接触到那从月亮中降临的古老神灵，那些遗失的记忆就会苏醒，他就会再次被神性吞噬。”

    “请让我获得永恒的安宁，请杀死我心中的恶鬼……”太宰治闭上眼睛，将银徽章重新放回衣服里。“过去这么多年，我至今无法忘记他临死时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我：我再也不死线赶稿了

    今天（卡文卡到疯狂挠头）的我:我还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