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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这一次的场景与第一次看到的教室很相似,仍旧是密集排布的桌椅,教室后方摆了一张空书桌。脸上洋溢着各色神色的少年少女,他们正站在青春闸口的最上方,正为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兴奋不已。众多视线交汇在同一个点,那是一张不能再称作普通的书桌:书桌本身与寻常书桌没什么两样,让他变得特殊的是其主人的身份,或者其他人对书桌主人的看法。冥莪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张**的桌子——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水打湿了,连同椅面也有水在漫延。看形状像是有人坐在椅子上是,椅子突遭暴雨袭击,有人遮挡才致留下这样的痕迹。

    但是天花板上没开洞,加之这是教学楼向下数第三层,雨很难漏进这里来,所以这不是自然现象了。冥莪试着找出书桌的主人,这没有费她多大的力气:“夕兆”两个整齐的字写在教科书的扉页上。但是夕兆本人却不在。看来,被人为降雨淋湿的人就是他了。他会在哪里?冥莪低头看向自己小指的红线,这次红线明显呈现出被拉扯的姿态,她跟着红线走了出去。

    这次没有那股引力试图留住她了。冥莪越走越快,最后开始小跑起来。她跟着形状越发明显的红线跑过拥挤的走廊,跑出塞满学生的教学楼,穿过学校的后花园,来到一栋人迹罕至的实验楼,爬上楼梯,一直爬,足足爬了十二层,这才从被撬开锁的天台门后看见了那个瘦削的身影。

    红线此时已经能够明显看见。这一头连着有些气喘的冥莪,另一头则是站在天台边缘的夕兆。听见响声,夕兆回过头来,看见冥莪,神色并不意外,这让冥莪得以确认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夕兆,而非回忆中那个一无所知的夕兆。

    太阳气势骇人地横在上空,刺眼的阳光让地面上的一切都亮得那样惨烈,毫无躲藏遮掩的余地。借着这样的光线,冥莪看清了夕兆的模样——他此时像是与回忆中的自己重合了——身上带着无处可躲的淤青与伤痕,原本打到背心的长发被剪得坑坑洼洼、七零八落,长短不一的发梢蜷在他脸边,像是被烧焦了一样。变化的不仅是他头发的长度,还有他的身量,他长高了,像是一根绷太紧终于无可挽回地松弛下去的弦,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衬衫、长裙全都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像是想要借此逃进他的体内,这样就能够觅得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两秒钟,而夕兆很快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过身去,用视线初步贯穿十二层高楼的高度。冥莪想更靠近他一些,但她刚挪动步子,夕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别动。你迈一步,我也迈一步。”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像一潭死水,“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你们好像是不太乐意看到我死吧。说起来,我在自己的回忆里又死一次,那现实世界里的我还会继续存在吗?”

    冥莪收回脚步,站直了说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加坚定可信:“我们的确很需要你,我们整个世界的人都需要你。”

    “需要?”夕兆头也不回地反问道,“我父亲也需要我,他需要我假扮女孩替他赚那几万的鼓励生产女婴金,还需要我高中毕业后去打工攒下一笔变性手术的钱,他说我这样的脸当男的太浪费,当女人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至于为什么不是初中就辍学,那是因为学历太低的女人卖不出高价钱。”

    冥莪不徐不急地说:“你的父亲是个人渣——希望你不会因为我粗鲁的评判而生气——我想说的是,你父亲向你要求的是不合理的东西,而他也没有给你任何应得的回报。”

    听到她这样说,夕兆甚至低声笑了两声。他回过头看向她:“拯救世界就是合理的东西?”

    “我们不是要求你拯救世界,只是希望能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冥莪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难以让人信服,索性开诚布公地对夕兆讲:“要求你的帮助确实是我们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是我们保证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是吗?”夕兆的语气轻得像呓语,“是吗。你们需要我,也会给我回报……”他顿了顿,又转过身去,这一次他的脚已经踏上了天台边缘,“不过我不感兴趣……我也不再需要任何人。”

    “等一下!”见夕兆的双脚都已经踏上去,冥莪的语气也终于带上慌乱,情急之下,她连忙大喊,“你甘心就这样结束吗?你有在意的事情吗?你的朋友呢?喜欢的事物呢?作为不负责任的父母敛财的工具出生,不得不掩藏真实的自己,被人欺凌,最后自杀,这是你想要的吗?”

    “你懂什么?”夕兆的声音带上了些颤抖,“你又懂我的什么?!”声音更加动摇,变得有些嘶哑,歇斯底里。“你知道这层楼有多高吗?十二层楼,每层楼梯二十四阶,不止是这二百八十八步,我睡觉时在想,面对着墙壁罚跪时也在想,走在路上也在想,被人关进厕所时也在想。所以我当初才跳了下去!但是我现在却站在这里。因为你们,我完全变成了一个笑话,一粒灰尘,所有人都让我自己的意志变得无足轻重。只有不停为人摆布。事到如今,你以为你一两句漂亮话能改变些什么?你也不过是接替我父亲掌控榨取我的人之一而已!”

    “你问我想要什么?那我告诉你,我想要死,我想结束这段不为人祝福的生命。我觉得活着不再有意义了,我想要凭借自己的意志主宰自己的人生,既然没有办法掌控自己怎么活,至少我能够决定自己怎么终结。”

    说到最后,夕兆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冥莪趁他不注意上前几步,一边小心地靠近一边说:“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主宰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人有权力阻止你。你不想脱离现在束缚你的环境,重新开展一段全新的人生吗?你不想获得那些你应得的事物吗?你不想争取自己的幸福吗?不论你是被人以什么样的目的生下来,就算那目的不齿,就算没人为你的出生祝福,只要你拥有了生命,你依然有生活的权力!你是被人所感谢的,我、我们整个世界都感谢你还能活着来到我们面前!”

    夕兆转过头来看向她,眼中带着犹豫和疑惑。他有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你说得像是这些事情简单得手到擒来……听从你们的安排,我就能拥有那些东西吗?”

    冥莪用生平最为诚恳的语气对他说:“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拥有这些,作为你帮助我们的回报。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各取所需,我不会说为你做这些只是单纯地希望你好,我向你许诺这些东西,是因为我也将从你身上要求等重的帮助。我在我们的世界有着一定的实权,先不论精神上的满足,凡是物质上的需要,连同满足精神所需要的物质条件,我都会有求必应。如果你愿意给我,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我们就达成约定,我发誓竭尽全力回报你。”说着,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小指上正系着一根绯红的细线。夕兆的目光顺着红线游弋到自己的手指上,他的小指处也系着一圈细细的红线。

    夕兆回忆起自己短暂的一生。他诞生在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父亲、母亲、父亲的双亲,不久,母亲就逃跑了,留下他来填补母亲的空缺,家务全揽,还要被人以估值的目光上下打量。小时候,他只能好奇而羡慕地看着其它小孩在外面嬉戏打闹,而他只能穿着总是小一号的裙子,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地砖。他被替换的性别给他们家庭带来的那几万块早就被他父亲用于酒乐声色,老一辈的长辈们曾经偷偷将他叫去房间里,跟他说虽然他穿着女孩子的衣服,但他本身还是能够为他们家传宗接代的男子汉。什么是男?什么又是女?年幼的夕兆并不清楚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是女孩,有时又是男孩。有时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当个好姑娘,长大后能够嫁个好人家,也好接济家里;有时爷爷或者奶奶又骂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刚从粪坑里滚一圈出来,用尖细的声音斥责他,让他把那身滑稽的衣服脱下来,叫他传承自家血脉。但却没有一个人发觉他穿的衣服永远把身体勒得胀痛,膝头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骨头都开始变形,不停劳作的双手在冬天总是会烂疮;也没有一个人在他为自己的性别而害怕茫然时安慰他,到了后来他们似乎达成一致他当女性能带来更多收益,统一口径叫他当女孩了,可这是他已经被自己的发育的第二性征和普遍认知的男女观念快逼得发狂。

    他一直很听话。因为不听话便会被打、被教训,即使只是提出疑问也会迎来一顿拳脚。于是他只是沉默,学会了忍耐。被人戳穿自己扮演的女孩形象时,他沉默;被人堵在男厕所扒衣服拍照猥亵时,他也是沉默;被他一直分不清楚的男生和女生共同凌虐施暴时,他仍旧是沉默。自从他被同学发现不是女性后,他似乎也就不再是男性,最后在他们眼中,连人也算不上了。他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为什么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不是男也不是女,非男非女的“人”,就必须蒙受欺凌吗?

    他一直在沉默、一直在忍耐、一直在逃跑。但是就算他从家逃去学校,学校也不会将他当人看,而当他从学校逃回家,他所能得到的仍旧是冰冷的命令和泄愤的打骂。而他在学校认识的唯一的朋友,他唯一能够不作为男性或者女性,而仅仅是作为自己被接纳的地方,也被命运无情地摧毁了。至此地步,他意识到,自己唯一的容身之所或许只有一死。死亡的念头就像稻草一样,随着他呼吸存活片刻不离地堆积在他背上,越积越多,当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在他身上后,他就像是早有预料一样,不带犹豫地沉溺进苦水之中了。

    但是死亡仍旧没能带给他平静。跳楼后他花了好一阵子才咽气,这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最后也是最痛苦的炼狱。只是呼吸一次身体就从头到脚震震而痛,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点一点地掰碎,整个过程痛苦毫无缓冲地阵阵扑来,叫他几乎想要砸碎自己的大脑,这样就再也不具备感受痛苦的神经。他感到无比的怨恨和不甘。他一直很听话,从未主动伤害过别人,有什么苦楚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他,非得沦落到这个地步不可?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轻声问:“你们需要什么程度上的帮助?”

    冥莪看着他的双眼,缓缓说:“……尽力而为就好。我向你保证:不论结果如何,没有人会怪你。也不会有人要求你代偿。”

    夕兆垂首沉默良久,冥莪见他没有从天台边下来的意思,又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这时候,夕兆突然抬起了头,对着冥莪,露出了一个她都不懂的虚弱笑容:“抱歉,我还是没法信任别人……我等了太久的奇迹了,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我就盼望我妈妈或者其它什么人能把我从这个地方捞出去,带给我新生。”他低头环绕了一圈自己脚边被空间拉长变得狭小的景象,声音近乎低语,“我等太久了,久到已经开始习惯,开始感到人生对我来说是种奢望。好不容易看见一线光,转眼他又熄灭了。我怕的或许不是痛苦……而是我没有资格拥有幸福。”

    他移动脚步,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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