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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夜 年年陌上生秋草

    云阳心中难过,低头看着手中陶碗,沉沉叹息。方青想要劝慰他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帐中一片寂静。两人呆坐片刻,方青忽地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手中提了两小坛酒回来,放在云阳面前:“山南,某笨嘴拙舌,想要安慰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如今某能做的,只有陪你喝两碗酒,聊以解忧。你的路还长,莫要被过去绊住了手脚,大丈夫志在四海,等到功业有成,手刃仇雠,再去告祭父母,岂不美哉?”

    这酒是军中一个厨子自己酿的果酒,气味清香,入口醇厚,且后劲不大,所以虽然军中禁酒,这果酒却被特别允许三军将士饮用,不过因为量少,故此经常刚刚酿好就被馋酒的士兵们一抢而空,方青拿来的这两小坛,还是那厨子本来打算自己留着无事时小酌的,禁不住方青软磨硬泡,这才忍痛割爱。云阳拍开封泥,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蓦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竟成了放声狂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和着酒水流进嘴里,异常苦涩。方青无奈地摇头,却没有再劝他,他知道云阳必须要把满腔情绪发泄出来,这种时候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静的陪伴。思及此,他拍开了另一只酒坛,给自己斟满了一碗酒,小口小口地品着。

    “云统领,方将军。”两人正在无言对饮,帐外忽然有士兵低声唤他们。“何事?”看了一眼兀自痛饮的云阳,方青放下陶碗,扬声问道。

    “蕙京来信!”

    “山南,山南,别喝了,蕙京城中传来消息,快去看看!”方青拍拍云阳的肩膀,探身去夺他的酒坛。云阳一侧身避过他的手,将坛中最后一口酒饮尽,将酒坛往身边一搁,撩袍起身,抹了一把下颏上的酒渍,哗啦一声撩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待方青收拾好酒坛陶碗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接过了小兵送来的信件,仔细地看了起来。信很简短,不过片刻就看完了,云阳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向方青,脸上不见了方才的哀戚之色,甚至微微带了几分笑意:“南皇已经写了禅位制书,昭告天下,大王不久之后就可以登上九五之位,总算是成了一桩事。”

    方青闻言,面有喜色:“善哉!那下一步,十有**就是出兵伐北,山南,你的大仇可报也!”

    “然也。”云阳一扫胸中郁气,扬眉朗朗而笑,又恢复了往日里爽朗清俊的少年郎君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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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后。

    白檀于十月十日在蕙京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雍”,定年号顺明,大赦天下,封赏群臣,自此,世上再无南国,只有雍朝。

    正乾殿外。

    “辅国将军留步!”早朝刚散,林上雪和东楼月并肩而行,刚刚下了台阶,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唤。辅国将军林上雪转身,迎面风风火火走来一人,足蹬**皮靴,腰系犀銙革带,带上悬着银饰鱼袋,身着绯色圆领襴袍,戴一顶乌纱展脚幞头,一副文官装扮。“柳谏议。”林上雪微笑着打招呼。来者年纪在三十上下,容长脸,一字眉,细目方口,看上去十分敦厚斯文,他是忠武将军柳郁的从兄柳通,官拜正五品谏议大夫,为人宽厚正直,在朝中人缘很好。此刻他正怀抱笏板,朝着两人匆匆走来。

    林上雪和东楼月对视一眼,双双停住了脚步。柳通紧走几步来到两人面前,缓了缓,笑着长揖一礼:“柳某见过辅国将军、太子太师。”“柳谏议多礼了,不知叫住林某有何贵干?”林上雪还了个半礼,和声问询。“今日朝上圣人所说迁都和北伐两件事,不知二位有何看法?”柳通站直身子,叉手而立,目光炯炯。“此事圣人想必自有决断,你我不宜妄议。左右过不了多久,尚书省就会有消息的,柳谏议不必忧虑。”林上雪不欲多言,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之后袖手而立,不再言语。柳通心知他们是协助白檀一路夺得南国天下,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情分自然不同他人,既然他们不愿多说,那么他再打听也是无用,万一两人一个不悦告诉了白檀,于他是大大不利,遂十分有眼色地道了声“打搅”,告辞离去。

    看着他走远,林上雪嗤地一笑:“这还没怎么样呢,就想从吾等这里探出口风,忒是沉不住气了些。”“好了,我们走吧,圣人还在无极殿等着呢!”东楼月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宠溺地笑道。上雪白了他一眼,迈大步转身朝着无极殿而去,将东楼月远远甩在身后。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提步跟了上去,褒衣博带,环佩叮咚,一派风姿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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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极殿正殿。

    白檀换下了一身朝服,盘膝坐在矮几前,左手支颐,右手随意地翻动着面前的奏折,听到内侍通报说林上雪和东楼月来了,忙坐正了身子,宣他们进殿。二人进了无极殿,刚要行礼,白檀就出声免了礼数,请他们坐下,又让内侍奉了茶。三个人对坐无话,默默地品了一阵茶,白檀这才徐徐开口:“林卿,东楼先生,奴有一个想法。”东楼月含笑放下茶盏:“圣人请讲,臣等洗耳恭听。”

    “连年战乱,三军将士死伤无数,为的不过是夺下这蕙京城。奴有意在蕙京立一块慰灵碑,以悼英灵,不知你们觉得如何?”

    林上雪抚掌一笑:“甚妙!前些时日臣还在同阿兄说起此事,未料竟与圣人想到一处去了!”

    白檀闻言也笑了,屈指轻轻敲了敲矮几,问东楼月:“那东楼先生怎么看?”

    “臣自然是坐着看。”东楼月调侃一句,转了转手腕,瞥了一眼林上雪,接道,“圣人此举,臣亦是十分赞同。只不知,这慰灵碑的建造,交由谁来负责为好?”

    “某也在为此事烦恼,”白檀苦恼地叹气,“只是——这事情虽然看似简单,但是牵涉颇广,毕竟柳家和向家……”

    “圣人可信得过臣?”东楼月展颜,抬眸看向白檀。

    白檀面现喜色:“檀如何信不过先生?只不知先生打算怎么做?”

    “只看圣人可否愿意舍几个爵位了。”他挑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先生有何需要,尽管提来,只要能将慰灵碑成功建成,且安抚好蕙京各大家族的情绪,朕无有不应。”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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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府。

    柳郁本来极不情愿回来,但在东楼月的劝说下还是勉勉强强来到了柳府,自己曾经的家。

    “扬儿,可是我扬儿回来了么?”听下人通报说忠武将军来访,柳郁的大母年氏急匆匆站了起来,抬手摸索着去找她的拐杖——自从十余年前她的儿子柳庆一家失踪,她痛哭一场之后,她的眼睛就看不大清楚了,是以才能让人蒙骗了这么多年。如今乍闻孙儿柳扬尚在人世,还从龙有功,官拜忠武将军,便日日惦念着他,盼着他回来看一看自己,奈何府中大小事务都被柳龄之母陈氏把持,连消息都递不出去,只得在家中终日枯坐。“大母,您慢些,跑不了从兄的!”一旁一个打扮得花朵般的女郎柔声道,伸手扶住了年氏,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

    柳府自从坤和公主白榕和驸马柳龄战死沙场之后,门庭便渐渐冷落,加之已经是初冬的季节,草木凋零,冷风一吹,显得格外萧条。柳郁在门前负手而立,心中自嘲:这里本是自己的家,如今却要像个客人一般在此等候主人相请,阿耶为这个家呕心沥血,最终却落得满身伤痛,含恨离世,阿娘也为救他们父子独自驾着马车滚落悬崖,引开追兵,自己家破人亡,那些罪魁祸首却享尽荣华富贵。命运何其不公,却又何其公平,害人者终害己,柳龄和白榕身死,时任兵部尚书的柳攸中年丧子,大受打击之下一病不起,柳府顿时像失了顶梁柱一般塌了大半。“欠我的,总归要还的,不是么,大伯父?”柳郁低声呢喃,恨意满满。

    “呵呵,扬儿别来无恙?多年未见,你都长这么大了,犹记当初——”大门吱呀一开,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笑盈盈地在仆从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还未见人,先听到了泠泠的笑声,柳郁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瞬间收敛了起来,依旧一派淡然,口中冷冷说道:“当初某还是柔弱小儿,可以任人宰割,如今,哼,怕是再不能了。”“那是自然,近来谁不知圣人驾前最炙手可热的几位臣子中,咱们柳氏也占了一位?”妇人掩口而笑,神态妖娆,没有半分大家主妇应有的端庄,倒是连街头的小家女子都比不上。柳郁心中暗暗唾弃柳肃这庶女出身的正妻陈氏,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淡漠地负手立于原地,身姿挺拔如亭亭青松:“大母何在?”

    “阿家上了年岁,眼睛又不好,所以先让儿来迎接扬儿。瞧瞧,儿不该让你立在寒风中这许久,来来来,随伯母进屋暖和暖和!”说着,伸手去拉柳郁,柳郁微微侧身躲过她的手,厉声斥道:“陈氏,某今已二十有二,你既为妇人,当知避嫌!”陈氏笑容一僵,讪讪地缩回了手:“小三郎,请。”竟是不自觉地用上了敬称。柳郁冷哼一声,大步跨进府门,记忆顿时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十四年,他终于又回来了。

    年氏在小孙女柳含烟的搀扶下缓缓走来,一瞬间,柳郁愣了一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试图在她身上找到十四年前那个笑声爽朗,充满活力的年氏的影子,但是他失败了。岁月曾经将她细心呵护,让她前半生顺遂无忧,然而现在,她脸上刻满了沧桑,原本顾盼生辉的明亮双眼深深凹陷,暗淡无光。柳郁心中慨叹一声,撩袍跪倒,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大母,不孝孙儿柳扬向您请罪了!”年氏脚步一滞,拐杖“当啷”落地,她挣脱了柳含烟的手,踉跄着循声冲到了柳郁跟前,伸出手去扶他起身。柳郁站了起来,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紧紧握住了年氏的手,泪流满面地唤了一声“大母”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一场,柳郁到底挂念着年氏的身体,强压了心头酸楚,抬袖擦干了眼泪,又帮年氏擦去了满脸泪水,挤出一个笑来:“大母莫再悲伤,扬儿回来了,以后再不走了,就陪在大母左右,可好?”年氏到底也是个心性坚强的女子,听到这话,顿时破涕为笑:“痴呆!哪有七尺男儿不出去打拼,镇日里陪在一个老妇人身旁的?叫你的那些同僚知道,还不得取笑你?”两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把陈氏、柳含烟和一众仆从全都撇在了一边,只当他们不存在,恨得陈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双手狠狠地拧着帕子,身边的柳含烟脸色也是阴沉似水。柳郁眼角余光扫见二人表情,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勾起了嘴角:欠下的命,某终将一一索来。

    “世上别离俱如此,寒来暑往成古今。

    嶙峋白骨泉下土,垂泪报人一颗心。”

    ——《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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